秋雨连绵,仿佛没有尽头,正如姜予安心头的阴霾,浓重得化不开。
他跪在露台的冷雨里,直到浑身湿透,冰冷刺骨,才仿佛被那寒意惊醒,踉跄着回到屋内。
空荡的房子里死寂一片,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滴水的声音。
他靠着门板滑坐下去,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墨宅的方向,手里的戒指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脏被反复凌迟的万分之一。
就在他被无边的绝望和自责吞噬,几乎要溺毙其中时,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
尖锐的声音划破死寂,让姜予安猛地一颤。
他茫然地抬头,谁会来这里?知道他买下这里的人寥寥无几。
他拖着湿漉漉且沉重的身体,几乎是麻木地走到门边,打开了监控显示屏。
屏幕里出现的画面,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门外,一辆黑色的轿车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面容冷峻阴郁的男人正撑着一把黑伞。
而伞下,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那人瘦得几乎脱了形,宽大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脸颊凹陷,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干裂没有血色。
他低垂着头,湿漉的头发贴在额前,显得无比脆弱。
唯有那依稀可辨的眉眼轮廓……
姜予安猛地捂住了嘴,巨大的震惊和另一种尖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程昱……?”他难以置信地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得厉害。
几乎是颤抖着,他猛地拉开了门。
冷风裹挟着雨丝瞬间灌入。
门口轮椅上的男人似乎被开门的动静惊动,缓缓地、有些吃力地抬起头。
当那双曾经明亮狡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疲惫、空洞和一丝尚未消散的惊惧,映入姜予安眼帘时,他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了。
真的是程昱,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坐在轮椅上?!
怎么会……瘦成这副模样?!
那个撑伞的黑衣男人——程锦,程昱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叔叔,抬起眼,目光冷得像冰,带着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压迫感,直直地看向姜予安。
“他拼了命也想回来。”程锦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字字砸在姜予安心上,“我关不住他了。”
姜予安根本无暇去分析程锦话语里那变态的占有欲和禁锢的意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程昱身上。
他踉跄着扑到轮椅前,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
“程昱……程昱!”他小心翼翼地抓住程昱那只放在膝盖上、瘦得只剩骨节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了?你的腿……你怎么会……”
程昱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姜予安惨白、湿漉、布满泪痕的脸上。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惯有的、调侃的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虚弱无比的弧度,声音气若游丝,却依旧带着一点他特有的、哪怕历经磨难也未曾彻底磨灭的调子:“……哭什么……丑死了……我才……我才倒霉好不好……”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道重击,彻底粉碎了姜予安强撑的防线。
是他!都是因为他!
墨琛因为他,被折磨得身心破碎,对他厌惧入骨。
现在,连程昱也因为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坐在轮椅上,形销骨立!
巨大的负罪感和滔天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一直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不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对不起……对不起程昱!是我……都是我的错!”他紧紧抓着程昱的手,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我不该……我不该让你帮忙查阿琛的事……我不该把你卷进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仿佛要把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责都通过这哭声宣泄出来。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要遭遇不幸?
为什么每一个想帮他的人都要落得如此下场?
他是不是个灾星?
是不是只要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
程昱看着他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模样,空洞的眼里闪过一丝急切和心疼。
他想抬手拍拍他,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微弱得很。
他只能艰难地反握住姜予安冰冷的手指,声音微弱地安慰:“……不怪你……予安……别……别这样……”
一旁的程锦,看着程昱即便自身难保,却依旧本能地去关心姜予安,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可怖,周身散发的冷意几乎让周围的雨幕都冻结。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
姜予安哭了很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几乎流干。
他才勉强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程昱的腿,声音破碎:“你的腿……医生怎么说?”
程昱疲惫地闭上眼,似乎连说话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程锦冷冰冰地开口,代他回答:“神经损伤。需要很长时间复健,有可能恢复,但不可能和以前一样。”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再次扎进姜予安的心口。
有可能恢复……和墨琛一样,需要时间,需要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和挣扎。
而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看着程昱苍白虚弱的脸,看着那双无力垂着的腿,再想到墨琛看他时那恐惧厌恶的眼神,一种灭顶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彻底将他笼罩。
他觉得自己肮脏,可悲,该死。
他就不该存在,不该去爱,不该去寻求帮助,他只会给他在乎的人带来无尽的灾难。
程锦似乎看出了他眼中那近乎毁灭性的自我放弃,冷冷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他现在需要静养,也需要最好的复健。我会带他回去。”
这句话瞬间刺中了姜予安。
回去?回到那个被程锦掌控、如同囚笼般的地方?
“不……”姜予安下意识地抓紧了程昱的手,惊恐地看向程锦,“你不能……你不能把他关起来!”
程锦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危险,他俯视着姜予安,如同俯视一只蝼蚁:“关起来?”
“小叔!”程昱猛地睁开眼,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厉色,打断了程锦的话。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更加苍白。
程锦立刻收声,所有的戾气瞬间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扭曲的担忧,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轻拍程昱的背,那动作与他刚才冰冷骇人的气势判若两人。
姜予安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
他明白了。程锦对程昱那变态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因为这次事件而变本加厉。
程锦不会放手了。而程昱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反抗。
而他,这个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要求程锦放过程昱?他又有什么能力保护程昱?
无尽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程昱缓过气,看着姜予安那副万念俱灰的样子,艰难地开口:“予安……别担心我……你……你要好好的……墨琛他……”他想问墨琛的情况,却又怕刺痛姜予安。
提到墨琛,姜予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又是一颤。
他摇了摇头,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却已经流不出来了。
程锦站起身,重新撑好伞,语气不容置疑:“他需要休息了。我带他走。”
姜予安跪在雨地里,看着程锦推着轮椅转身。
程昱回过头,对他努力地、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苍白而破碎,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车子无声地驶离,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门口,只剩下姜予安一个人,跪在冰冷的雨水里,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墨琛因为他,身心破碎,视他如蛇蝎。
程昱因为他,重伤残疾,被重新带回牢笼。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承受着这双份的、几乎要将他灵魂碾碎的痛苦和愧疚。
雨还在下,冰冷地打在他身上,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万分之一。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枚依旧冰冷的戒指,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破碎至极的哽咽。
原来,极致的虐,不是死亡,而是活着,眼睁睁看着所有在乎的人因自己而陷入深渊,自己却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背负着这沉重的罪孽,在无望的煎熬中,一点点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