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尽快……那份名单……不能让他……”
夜风送来的只言片语,像几根冰冷的针,扎进林卫东的耳膜,也扎进了他刚刚因白糖虚惊一场而稍显平复的心里。
名单?什么名单?不能让谁?
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门板,试图捕捉更多信息。但巷子里的低语声再次压了下去,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和偶尔烟头明灭的红光。
那辆轿车的轮廓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沉默而危险。林卫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似乎在撞击着肋骨。又是他们!那辆神秘的黑色轿车,以及它所代表的、始终笼罩在他头顶的未知阴影!
他之前的猜测可能错了。周老板的“农药”恐吓,或许并非单纯的商业眼红,而是与这更深层次的阴谋有关?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份“名单”又意味着什么?是之前计算器生意的关联人员?还是……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几分钟后,巷子里的交谈似乎结束了。两人掐灭了烟头,拉开车门。引擎低沉地轰鸣一声,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小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只剩下林卫东粗重的呼吸声和秦师傅不安的目光。
“小林老板,这……”秦师傅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风浪,也嗅出了不寻常的危险气息。
林卫东缓缓直起身,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摇了摇头,没有对秦师傅多说什么,只是沉声道:“没事,秦师傅,天色不早了,您老先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送走满腹疑虑的秦师傅,林卫东锁好院门,回到屋里。李秀兰和赵大海还在等他,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林卫东没有隐瞒,将刚才听到看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刚刚放松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又是那帮王八蛋!”赵大海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阴魂不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李秀兰则是满脸恐惧,声音发颤:“名单……他们是不是要抓人?卫东,那计算器的事……会不会……”
“不会。”林卫东打断她,语气肯定,既是在安慰她,也是在说服自己,“计算器的事已经过去了,钱科长那边也没再有什么消息。而且王……介绍人那边如果有问题,不会那么平静。”他差点说漏了王副局长。
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他们提到的‘名单’,不一定是坏事名单。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他们深夜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我们必须更加小心。”
经历了白糖风波,林卫东的危机处理能力似乎提升了一个等级。他没有陷入无用的恐慌,而是开始思考如何应对。
“大海,从明天起,新店晚上留人值守。不是防贼,是留意有没有生面孔在附近转悠,特别是那辆黑色轿车。”
“秀兰,账目再仔细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纰漏。所有进货单据、销售记录都分类放好,随时能拿出来。”
“我们自己,”林卫东目光扫过两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花生糖的生产和销售照旧,而且要做得更好!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他们躲在暗处,就是想让我们害怕,让我们出错!我们偏要活得更好,做得更大!”
他的镇定和果断感染了赵大海和李秀兰。是啊,怕有什么用?从摆地摊到现在,哪一步不是闯过来的?
“对!怕他个鸟!咱们行的端做得正!”赵大海吼道。
李秀兰也重重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风平浪静。新店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花生芝麻糖经过规范生产后,口碑更佳,甚至开始有一些小商贩找来,想要批发拿货。
林卫东一边应付着日常生意,一边暗中警惕。他让赵大海借着送货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在周老板批发部门口晃悠,打听点消息。但周老板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异常,依旧做着他的批发生意,见到赵大海还乐呵呵地打招呼,仿佛那晚的“农药”提醒从未发生过。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林卫东更加不安。暴风雨来临前,往往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天下午,林卫东正在店里清点货物,街道办事处的张干事突然来了,脸色不像平时那么随和,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
“林卫东同志,跟你通知个事。”张干事拿出一个笔记本,“根据上级关于进一步加强个体工商户管理的指示精神,街道办下周一会联合工商、税务、卫生几个部门,对辖区内的所有个体经营户进行一次全面的摸底检查。主要是核查经营资质、纳税情况、卫生条件、消防安全这些。你提前准备一下相关的材料,到时候配合检查。”
全面检查?林卫东心里咯噔一下。这会不会和那晚听到的“名单”有关?是一次针对所有个体的例行公事,还是一次有针对性的“特别关照”?
他面上不动声色,连忙点头:“好的好的,谢谢张干事通知,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检查。”
送走张干事,林卫东眉头紧锁。检查本身他不怕,他的经营一直很规范,账目清晰,纳税及时,新搞的食品操作间虽然简陋,但卫生标准甚至远超这个时代的要求。
但他担心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真有人想借机整他,总能找到由头。比如,食品加工是否需要额外的许可证?他的店面房产手续是否完全齐备?消防安全设施是否足够?这些细节在法规尚不完善的八十年代末,很多时候解释权并不在自己手里。
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他立刻行动起来。首先跑去工商所,咨询个体户经营食品加工是否需要办理特殊许可。得到的答复比较模糊,目前没有明确法规,但建议他最好能提供一个产品质量检验合格的证明,以备检查。
他又跑去卫生防疫站,询问如何为他的花生糖做食品卫生检测。过程繁琐,需要时间,而且费用不低。
消防安全方面,他检查了店里的灭火器(这是他特意买的),疏通了通道。
最重要的是房产手续,他反复检查了那份转让协议和过户证明,确认没有问题。
一系列跑下来,林卫东身心俱疲,但也基本做到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准备。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检查的日子终于到了。周一上午,一支由七八个人组成的联合检查小组来到了“卫东百货”。带队的是街道办的一位副主任,成员包括工商、税务、卫生、消防各部门的人员,阵势不小。
隔壁左右几家个体户都紧张地探头张望。
检查过程异常仔细和严格。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进货单据、销售台账、纳税证明……一项项核对。卫生部门的人戴着白手套,仔细检查了操作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用手指抹了一下灶台背面看有没有油污。消防的人量了通道宽度,检查了灭火器压力是否正常。
林卫东、李秀兰、赵大海全程配合,回答问题小心翼翼,递材料迅速及时。
整整检查了一个多小时。检查组的人互相低声交流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林卫东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
最后,带队的街道副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总结:“林卫东同志,总体来看,你的经营还是比较规范的,账目清晰,卫生状况……嗯,甚至比很多国营店都好,值得表扬。”
林卫东刚稍稍松了口气,副主任却话锋一转:“但是,也发现一些问题。首先,你这个自制食品进行销售,目前虽然没有明确的许可要求,但出于对人民群众健康负责的角度,我们建议你尽快去卫生防疫站补办一个食品卫生检测报告。”
“其次,”一个工商局的人接口道,“你的经营范围里,核准的是‘零售百货’,这个‘现场制售食品’是否包含在内,存在一点模糊地带。以后最好能明确一下。”
“还有,”消防的人指了指灭火器,“只有一个不够,按规定至少需要两个,而且需要放在明显且便于取用的位置。”
问题都不算特别严重,但每一条都卡在点子上,足以让人不舒服。
林卫东连连点头,表示一定尽快整改。
检查组终于离开了。林卫东三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和一丝庆幸。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关了。
看来,这次检查或许并非专门针对他?或者,对方的手段仅限于此?
然而,林卫东高兴得太早了。
几天后,当他带着精心准备的花生糖样品,信心满满地再次来到卫生防疫站,申请办理卫生检测报告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刁难。
接待他的一个科室负责人,看着他的样品,听明来意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林卫东同志啊,你这个是自制食品,非预包装的,检测流程比较麻烦,标准也不好界定啊。”负责人打着官腔。
“同志,麻烦您帮帮忙,街道检查要求我们补办这个证明。”林卫东陪着笑脸,悄悄塞过去一包刚买的“大前门”香烟。
负责人把烟推了回来,脸色更加严肃:“哎,这不合适。我们是有规定的。不是不给你办,是很难办。需要排队,需要研究,需要开会讨论标准……这样吧,你把样品和申请材料留下,回去等通知吧,有消息我通知你。”
等通知?研究讨论?这分明就是拖字诀!没有检测报告,下次检查照样能以此为由找他的麻烦!
林卫东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真正的杀招在这里!明面上的检查挑不出大毛病,就在这种关键的环节卡你脖子!
他试图据理力争,但对方翻来覆去就是那套官话,滴水不漏。
垂头丧气地走出防疫站,林卫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个人面对体制的某些环节时,那种渺小和挫败感是如此强烈。
怎么办?没有检测报告,就等于被人捏住了一个致命的把柄。食品生意随时可能被叫停。
就在他一筹莫展,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从后面叫住了他。
“小林?还真是你啊?”
林卫东回头一看,竟然是百货站的钱科长,他正从一辆吉普车上下来。
“钱科长?您怎么来这了?”林卫东有些意外。
“嗨,过来送份材料。”钱科长打量了一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糖样品和身后的防疫站大楼,似乎明白了什么,“怎么?遇到麻烦了?”
林卫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太多,简单把被卡检测报告的事情说了一遍。
钱科长听完,眉头皱了起来,哼了一声:“又是这套!妈的,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他沉吟了一下,对林卫东说:“你在这等我一下。”
说完,他转身又走进了防疫站大楼。
大约十几分钟后,钱科长出来了,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些。他走到林卫东身边,低声道:“没事了。你明天上午再过来,直接找刚才那个人,他会给你办。妈的,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非得敲打一下才行!”
林卫东又惊又喜,又是感激:“钱科长,太谢谢您了!这……这让我怎么感谢您才好!”
“谢什么谢。”钱科长摆摆手,脸色却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小林,检测报告是小事情。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林卫东心里一紧:“钱科长,您的意思是?”
“有人,”钱科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在悄悄收集你的材料,好像不只是生意上的……似乎想往大了搞。你那个计算器的事,虽然抹平了,但未必就真的过去了。还有你现在这食品生意,红火是红火,但也扎眼啊……树大招风,你小子……自己千万当心!最近低调点,稳当点,别被人抓住真正的把柄!”
说完,他拍了拍林卫东的肩膀,转身上了吉普车,离开了。
林卫东站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钱科长的话,证实了他的 worst fear(最坏的恐惧)。那晚的“名单”绝非空穴来风!确实有一股力量在暗中针对他,不仅仅是想让他生意做不成,而是想……往大了搞?搞到什么程度?
计算器的旧账?食品生意的红火?还是……其他他都不知道的原因?
一股巨大的寒意和强烈的愤怒交织在他心中。
他抬头望向天空,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轮廓线之下,天际一片血红。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一场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他,甚至还不完全清楚,对手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