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当天。
天还没亮透，林卫东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顶着，一种混合了极度兴奋、巨大期待和隐隐不安的情绪，让他无法安睡。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没有惊动身旁熟睡的李秀兰和小小。走到外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圈有些发黑却目光灼亮的自己，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今天，是他的“卫东百货”柜台，在国营第一百货大楼正式亮相的日子。
半年的挣扎、拼搏、屈辱、狂喜、绝望、重生……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这天迎来一个阶段性的答案。
他穿上那套特意为开业准备的新中山装（虽然料子普通，但笔挺干净），仔细梳好头发。李秀兰也起来了，默默给他端上早饭——一碗卧了俩鸡蛋的面条。夫妻俩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小小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好奇，似乎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
赵大海也早早赶来，换上了干净衣服，激动又紧张地搓着手：“卫东，都准备好了！货都摆齐了，价格标签也核对过了，零钱备足了！”
“走！”林卫东重重点头，三人如同奔赴战场的士兵，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走向第一百货大楼。
早晨七点半，百货大楼还没开门营业，但内部已经灯火通明。员工通道口，已经有不少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营业员和工作人员到来。看到林卫东三人，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冷淡，也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他们径直来到三楼东南角。
那块巨大的红布依然遮盖着柜台，在明亮的灯光下，像一个等待揭幕的谜。
林卫东深吸一口气，和赵大海一人一边，用力扯下了红布！
“卫东百货”四个红色的大字，以及下面一行稍小的“小百货针织文具”字样，瞬间映入眼帘！崭新的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分门别类地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色彩鲜艳的发卡头绳、款式新颖的文具笔记本、质量上乘的尼龙袜手套、几款小巧的电子表和计算器……虽然比不上大楼里那些老柜台货品丰富，但胜在精致新颖，摆放得井井有条，在射灯的照耀下，甚至比周围一些老柜台显得更有生气。
尤其是林卫东特意摆在最显眼位置的几款发卡和电子表，更是吸引眼球。
“真不赖！”赵大海咧嘴笑道，满是自豪。
李秀兰也看着这崭新的柜台，眼中泛着光，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林卫东心中也涌起一股难言的自豪和激动。这就是他的阵地，他的新征程的起点！
八点整，百货大楼正式开门营业。
顾客如同潮水般涌入。对于三楼这个新出现的、招牌不一样的柜台，人们自然充满了好奇，纷纷围拢过来。
“哟，这儿新开了一家？”
“卫东百货？个体户啊？”
“东西看起来挺新鲜啊，这发卡没见过。”
“电子表怎么卖？”
问价声、议论声瞬间将柜台包围。
林卫东、李秀兰、赵大海三人立刻进入状态，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大声吆喝，耐心介绍，手脚麻利地拿货收钱。
“开业大吉！所有商品九折优惠！买多了还有赠品！”
林卫东提前准备的促销策略起到了效果。新颖的商品、实惠的价格、再加上三人热情周到的服务（与周围某些国营柜台营业员的冷脸形成鲜明对比），生意竟然出乎意料地火爆！
尤其是那些发卡、头花和新款文具，几乎成了年轻女孩和学生们的抢手货。电子表问的人也很多。
开票、收钱、找零、包装……三人忙得脚不沾地，额头冒汗，但心里却乐开了花。钱盒子里的钞票迅速增多，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周围几个老柜台的营业员看得目瞪口呆，有的撇嘴不屑，有的眼神复杂。他们没想到这个个体户的柜台生意居然能这么好。
陈干部也假意巡视，远远地看了一眼这边火爆的场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上午十点左右，人流高峰期，柜台前围满了顾客的时候——
“噼啪！”
一声轻微的、却异常刺耳的爆裂声，突然从柜台上方响起！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柜台最上方那盏为了突出效果、自己加装的射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冒出一股黑烟，然后彻底熄灭！连接射灯的那段电线绝缘皮被烧熔，露出了里面焦黑的铜丝，甚至溅出了几点火星！
“啊——！”
“着火了？！”
“电线烧了！”
围观的顾客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吓得纷纷后退，瞬间乱成一团！
林卫东的心脏猛地一缩！头皮发麻！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就是那段自己接的电线！
“快！关电闸！”林卫东反应极快，对着赵大海大吼一声！赵大海也吓白了脸，连滚带爬地去找大楼的电闸箱。
林卫东则一个箭步冲上前，顾不上危险，抓起柜台上一块用来垫货的厚布，猛地扑打那段还在冒烟溅火星的电线，防止它引燃任何东西！
李秀兰也吓得脸色惨白，但还强撑着安抚受惊的顾客：“大家别慌！没事没事！小问题！线路故障！”
现场一片混乱！尖叫声、议论声、焦糊味混杂在一起！
幸好赵大海很快找到了控制这片区域的分电闸，一把拉下。跳闸声响起，柜台的灯光瞬间熄灭，只剩下大楼的主照明，那片区域顿时暗了不少。
火星也被林卫东扑灭了，没有酿成火灾。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柜台上方那段烧得焦黑、狰狞裸露的电线，以及惊魂未定的顾客，都清晰地表明——出事了，而且是安全事故！
“怎么回事？！哪里短路了？！”大楼负责电工和安保的人员急匆匆地赶来，脸色难看。
“谁让你们私接电线的？！这符合安全规定吗？！”电工一看那段粗糙的接线，立刻厉声质问。
林卫东满头大汗，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自己接的，为了灯光效果好点……没想到……”
“胡闹！简直是胡闹！百货大楼是能随便乱接电的地方吗？出了火灾谁负责？！”安保人员也大声呵斥，语气严厉。
周围的顾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刚刚火爆的销售场面瞬间冷清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质疑和不安的氛围。
“个体户就是不行，瞎搞……”
“太危险了，差点烧起来……”
“还好没出事……”
这些话语像针一样扎进林卫东的耳朵里。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刚刚所有的自豪和喜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窘迫、后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果火星溅到旁边的布料上……如果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他不仅刚开业就要完蛋，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陈干部不知何时又出现了，站在人群外围，抱着胳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幸灾乐祸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烂泥扶不上墙！
就在林卫东手足无措，面临严厉斥责和可能处罚的绝境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起：
“好了，都围在这干什么？问题解决了就散了吧，别影响大楼营业。”
人群分开，李经理板着脸走了过来。他先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段烧焦的电线，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林卫东，最后对电工和安保人员说：“先把电断了，线路检查清楚，确保绝对安全后再恢复。至于处罚……”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林卫东身上，带着极大的不满和失望：“林卫东，你太让我失望了！开业第一天就搞出这种安全事故！写一份深刻检查，明天交到我办公室！所有私自接的电线全部拆除！柜台照明暂时用移动灯具替代！听到没有？”
写检查！拆除私线！
这个处罚，比起可能发生的灾难和更严厉的后果，已经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明显是维护了他。
林卫东瞬间明白了，李经理这是在保他！虽然严厉，但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连忙躬身，声音哽咽：“是！李经理！我一定深刻检查！马上拆除！绝不再犯！谢谢经理！”
电工和安保人员见经理发了话，也不再好多说，只是瞪了林卫东一眼，开始忙碌地检查线路。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但看向林卫东柜台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异样和疑虑。
开业第一天的火爆场面，被这场安全事故彻底打断。虽然柜台还在，但声誉已经受到了影响。
林卫东三人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地清理着现场，拆除那段惹祸的电线，心情沉重到了极点。
然而，祸兮福所倚。
就在林卫东清理烧焦的电线残骸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花白、气质却有些与众不同的老者，一直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离开或者指指点点，而是仔细观察着烧毁的电线接口和林卫东柜台的电线布线。
等林卫东忙完一段落，老者才慢慢踱步过来，开口道：“小伙子，你这接线手法不对啊。零火线接反了倒是小事，主要是线径选细了，负载不够，绝缘包扎也不规范，不出问题才怪。”
林卫东抬起头，看到是一位面容慈祥却目光锐利的老者，连忙苦笑：“老师傅您说得对，是我太莽撞了，不懂瞎搞，差点酿成大祸。”
老者摇摇头，蹲下身，指着残留的线头：“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应该这样处理……百货大楼是老建筑，线路负荷本来就要格外小心。”
他说得深入浅出，几句话就点明了问题的关键，显得非常专业。
林卫东听得一愣，顿时肃然起敬：“老师傅，您……您是电工？”
老者笑了笑，摆摆手：“以前在厂里干过几十年机电维修，退休了。姓杨。刚好今天来大楼买点东西。”
原来是老师傅！林卫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请教：“杨师傅，那您看，我这柜台以后想正常照明，该怎么办？大楼的电工估计不肯再帮我弄了……”
杨师傅打量了一下柜台的位置和结构，沉吟了一下：“重新走明线管线肯定不现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最近的公共照明插座引电，但必须用足够线径的国标线，加装合格的漏电保护器，规范安装。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画个简单的布线图，你找靠谱的电工按图施工，应该没问题。”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林卫东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太感谢您了杨师傅！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工钱我一定……”
“工钱就算了。”杨师傅摆摆手，打断他，目光扫过柜台里那些琳琅满目、摆放整齐的商品，又看了看林卫东虽然沮丧却依旧透着股韧劲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看你小伙子不容易，开业第一天就碰上这事。东西摆得挺像样，比那些老柜台用心。好好干吧，别辜负了这机会。”
说完，杨师傅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和铅笔，现场给林卫东画起了简单的布线示意图，并标注了注意事项和需要购买的材料规格。
林卫东如获至宝，小心收好。
杨师傅画完图，也没多留，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看着杨师傅离去的背影，林卫东心中充满了感激，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虽然开业遭遇重大挫折，但也遇到了贵人。只要电路问题能规范解决，生意就还能做下去！
他立刻让赵大海按照图纸去买材料和请电工（这次绝不敢自己动手了），自己则和李秀兰一起，收拾心情，重新整理柜台，点亮临时移动灯具，继续营业。
虽然顾客少了很多，但毕竟没有关门。
忙碌间隙，林卫东拿出纸笔，开始构思那份给李经理的深刻检查。他必须诚恳认错，并提出切实的整改方案。
写着写着，他的目光无意间又瞥向杨师傅离开的方向，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
这位杨师傅，出现得是不是太巧了？他的专业知识，似乎远超一个普通的退休厂工。而且，他最后看自己的眼神，那种赞赏和鼓励，总感觉……别有深意？
这位突然出现又悄然离去的杨师傅，真的只是一位恰巧路过的退休老师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