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去而复返、满脸兴奋的刘副科长，而是一个穿着藏蓝色毛料干部服、梳着整齐背头、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林卫东身上。刘副科长跟在他身后，脸色有些尴尬和不自然，微微低着头，不敢与林卫东对视。
林卫东的心猛地一沉。来者不善！这气氛瞬间的变化，让他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骤然遭遇寒流。
“你就是林卫东？那个个体户？”干部服男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和压迫感，“你这东西，是哪来的？”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包打开的“鲜精”样品，像是在看什么来路不明的赃物。
个体户。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明显的贬义和距离感。
林卫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答：“领导您好，这是我自已摸索试验出来的。”他刻意回避了“钱科长”的介绍，此刻搬出钱科长恐怕适得其反。
“自己摸索？”干部服男人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显然不信，“这种东西，是你能随便摸索出来的？不会是……从哪个实验室偷来的技术吧？”
一顶大帽子直接扣了下来！质疑技术的合法性，这是最狠毒也最难自证清白的攻击！
林卫东心中一凛，知道遇到了硬茬子。他压下怒火，语气依旧平静：“领导说笑了，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哪有本事去偷实验室的东西。这确实是我自己反复试验失败了很多次，才偶然弄出来的的一点成果。刘科长刚才也验证过效果了。”
他把刘副科长拉出来，既是事实，也是一种轻微的施压。
刘副科长果然更加尴尬，低声对那干部服男人说：“严厂长，效果确实……确实非常惊人，比我们的味精强很多……”
原来这就是红星味精厂的厂长！林卫东心中了然，难怪气场如此之强。
严厂长瞪了刘副科长一眼，后者立刻噤声。他重新看向林卫东，手指敲了敲桌面：“效果好不好，另说。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们国营大厂可不能随便碰。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违禁东西？吃出问题来，谁负责？”
他话锋一转，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更深的算计：“不过嘛，看你年纪轻轻，有点想法也不容易。这样吧，你把配方和完整的生产工艺交出来，我们厂里的技术专家鉴定一下，如果确实安全可靠，我们可以考虑给你一点经济补偿，也算是对你这种……民间发明家的鼓励。”
图穷匕见！
所谓的鉴定是假，想要空手套白狼，直接吞掉他的核心技术才是真！一点经济补偿？恐怕连那批陈化玉米的成本都cover不住！
林卫东心中冰冷，脸上却露出为难和犹豫的神色：“严厂长，这配方和工艺是我吃饭的家伙，而且还不完善，实在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严厂长打断他，语气带着不耐烦，“交给国家，交给集体，还能亏待了你？难道你想靠着这东西，搞资本主义那一套？私自生产销售？那可是违法的！”
又是一顶更大的帽子扣下来！字字句句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和政策的红线内，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卫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个人面对体制机器时的渺小感再次袭来。对方甚至不需要动用阴暗手段，仅仅是用身份和话语，就能轻易地将他逼入绝境。
硬抗肯定不行。直接拒绝，今天恐怕很难全身而退，甚至可能真被扣上个“窃取技术”或“意图非法经营”的帽子。
必须拖延！必须周旋！
他脸上挤出谦卑的笑容，腰也微微弯了下去：“严厂长您批评得对，是我思想觉悟不够高。这技术如果能献给厂里，为国家做贡献，那是我的光荣！只是……这工艺确实还有些关键步骤不稳定，我需要点时间回去整理一下资料，完善一下，免得交上来不成熟的东西，浪费厂里专家的时间。”
他这番以退为进、看似服软的话，让严厂长的脸色稍霁。刘副科长也暗暗松了口气，向他投来一个略带感激的眼神。
“嗯，这还像句人话。”严厂长满意地点点头，“觉悟提高了就好。那就给你三天时间，把资料整理好，交到刘科长这里。厂里不会白要你的东西，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价格的。”
公道的价格？林卫东心里冷笑，面上却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严厂长，谢谢刘科长，我回去马上整理！”
又敷衍了几句，林卫东才如蒙大赦般，在严厂长居高临下的目光和刘副科长复杂的眼神中，退出了办公室。
走出红星味精厂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林卫东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浑身发冷。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高大的厂门和锈蚀的厂牌，仿佛那是一个张着巨口的怪兽。
三天时间？他怎么可能交出配方？那等于自掘坟墓！
可是，不交？三天后如何应对？严厂长那种人，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怎么办？难道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点曙光，就要这样被硬生生掐灭？
失魂落魄地回到长途汽车站，林卫东坐在嘈杂肮脏的候车室里，大脑一片混乱。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危机感几乎要将他击垮。
就在他万念俱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重生以来的所有努力是否都是徒劳时，一个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在他旁边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林老板吗？怎么，在红星厂碰了一鼻子灰？”
林卫东猛地抬头，只见吴老板正叼着烟，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他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戏谑和早已料到的得意。
是他！一定是他！肯定是他从中作梗，提前向严厂长说了什么！否则严厂长的态度不会如此恶劣和直接！
一股怒火直冲林卫东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跳起来给这张胖脸一拳！
但他死死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吴老板此刻出现，绝非偶然。
他强行压下怒火，冷冷道：“吴老板真是消息灵通。”
“呵呵，小地方，没什么秘密。”吴老板得意地吐了个烟圈，在他旁边坐下，“怎么样？严厂长是不是让你把配方乖乖交出来，然后赏你几个仨瓜俩枣？”
林卫东沉默不语，默认了。
“哼，我早就跟你说过，跟这些国营大爷打交道，没你好果子吃！”吴老板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他们眼里，咱们这些个体户就是韭菜，想怎么割就怎么割！你想靠着他们发财？做梦！”
“吴老板有什么高见？”林卫东顺着他的话问，想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吴老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股蛊惑的味道：“高见谈不上。但哥哥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你把配方卖给我！我出钱！肯定比厂里给你的多！然后，由我去跟厂里谈合作！我有关系，有门路，能把这生意做大！到时候，你拿钱走人，逍遥快活，岂不比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强？”
果然！他还是贼心不死，想做那个空手套白狼的二道贩子！而且想彻底买断！
林卫东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犹豫和挣扎的表情：“卖给你？这……严厂长那边……”
“严厂长那边你不用管！”吴老板大手一挥，“我自有办法搞定他！只要你把配方给我，钱，不是问题！”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包。
“可是……我这技术还不完善……”林卫东继续演戏。
“嗨！有点效果就行！先唬住他们，把钱拿到手再说！以后完善不完善，关你屁事！”吴老板的语气充满了急功近利和欺诈。
林卫东彻底明白了。吴老板和严厂长，一个图技术，一个图政绩和可能的好处，本质上都是一丘之貉，都想把他吃干抹净，只是吃相不同而已。
与虎谋皮，绝无可能！
但他没有立刻拒绝。一个更加大胆、更加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既然前路已绝，虎狼环伺，何不……利用虎狼之间的猜忌和贪婪，火中取栗？
他脸上挣扎的神色更浓，仿佛经过了极其艰难的思想斗争，最终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吴老板，你说得对！与其便宜了厂里，不如卖给你！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精明起来：“价格必须让我满意！而且，我不能直接把配方给你，万一你拿了配方不认账怎么办？我们必须签一个正式的合同！写明技术转让费用和……和后续销售的分成！”
他故意提出了一个“分成”条款，这是诱饵，也是试探。
吴老板一听“分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显然只想一次性买断。但听到“合同”二字，又看到林卫东似乎真的心动想卖，贪婪最终压过了谨慎。
“分成……好说好说！都可以谈！”吴老板拍着胸脯，“合同没问题！我认识律师事务所的人，可以请他们起草一份绝对规范的合同！保证不让你吃亏！”
“好！”林卫东伸出手，“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天后，还是这里，我们签合同！一手交配方，一手交首付款！”
“痛快！”吴老板用力握住他的手，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已经看到巨额财富在向他招手。
两人各怀鬼胎，在肮脏的汽车站达成了这笔充满阴谋的交易。
回去的路上，林卫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合同？他当然要签！但这合同的内容，可不会按照吴老板想象的那样来！
他记得前世模糊的一点法律知识，关于技术转让合同的陷阱和无效条款……或许，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
这无疑是在走钢丝，极其危险！一旦被吴老板这种地头蛇发现被耍，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是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反击的机会！
回到家中，他立刻闭门不出，找来所有能找到的报纸和法律法规汇编（主要是《经济合同法》），凭借前世的记忆和今生锻炼出的理解力，开始疯狂研究合同条款，构思着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
三天时间转眼即到。
还是在邻市长途汽车站旁边一个简陋的茶馆包间里。
吴老板果然带来了一份打印好的合同，厚厚好几页，看起来有模有样。他还带来了一个戴着眼镜、自称是律师的瘦高男人。
“林老弟，看看，哥哥我够意思吧？正规合同，条款写得清清楚楚！”吴老板得意地将合同推过来。
林卫东拿起合同，仔细地、逐字逐句地阅读。果然，合同里面充满了陷阱！技术转让费被压得极低，而且付款方式苛刻，关于“分成”的条款写得模糊不清，几乎无法执行，更重要的是，违约责任全部倒向林卫东这一边，一旦发生纠纷，他必将倾家荡产。
好狠毒的心！
林卫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钢笔，开口道：“吴老板，合同大体没问题，不过有几个小地方，我觉得可以稍微修改一下，对我们双方都更公平，也免得以后扯皮。”
他指着几个关键条款，提出了修改意见。比如明确分成比例和计算方式，稍微提高首付款比例，以及……他特别强调要加上一条——“乙方（林卫东）保证所提供技术信息的真实性，但甲方（吴老板）需自行承担工业化生产的风险评估和工艺实现责任。”
这条款看似合理，实则暗藏杀机！它悄悄地将“实验室效果”与“工业化量产”的风险进行了切割！
吴老板和那个“律师”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觉得这些修改无伤大雅（他们根本不懂工业化生产的复杂性和风险），只要最终能拿到配方就行，便爽快地答应了。
修改后的合同重新誊写了一遍。
双方签字，按手印。
吴老板迫不及待地将一个装着首付款的信封推给林卫东。
林卫东则将一个写着配方核心步骤和关键工艺参数的笔记本，递给了吴老板。
交易完成！
吴老板拿着笔记本，如获至宝，脸上洋溢着贪婪和狂喜，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
林卫东捏着那薄薄的信封，手心却全是冷汗。
他知道，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两天后。
林卫东家的房门再次被粗暴地砸响！
门外传来的，是吴老板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疯狂咆哮和恶毒咒骂！
“林卫东！我操你祖宗！你他妈敢耍我！给老子滚出来！老子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