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慈善晚宴后的第二天,林晚星醒来时,头痛欲裂。宿醉和连日来的精神紧绷,让她感觉像是被掏空了一般。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昨晚香槟和香水混合的甜腻气息。
她挣扎着起身,看到顾言之留的便条,压在了一杯早已冷掉的醒酒茶下面。字迹依旧潇洒:「上午十点,‘棱镜’空间,与《艺术视野》杂志主编早餐会。很重要,勿迟。——言之」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林晚星看着那杯冷茶和那张便条,胃里一阵翻涌。她几乎能想象出顾言之写下这些字时,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模样。
她最终还是去了。坐在“棱镜”空间隔壁那家需要提前数月预定的顶级餐厅里,面对着妆容精致、言辞犀利的杂志主编,林晚星感觉自己像个被摆放在橱窗里的精致人偶。她按照顾言之事先“梳理”过的思路,谈论着艺术的公共性,谈论着科技时代下情感的稀缺与珍贵,话语流畅,却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主编似乎很满意,与顾言之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早餐会结束,顾言之亲自送主编离开,回来后,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
“很顺利。”他对林晚星说,“下一期的封面人物,基本确定了。”
这本是无数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机会,林晚星却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顾言之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微微蹙眉:“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林晚星垂下眼睫,避开他的审视,“只是有点累。”
午后,林晚星借口要修改画册的序言文案,独自回到了工作室。她需要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不被安排的时间。
她打开电脑,邮箱里塞满了各种邮件。祝贺的、邀约的、合作的,还有几封是顾言之的助理转发过来的、需要她“知晓”或“确认”的行程和合同草案。她烦躁地滑动着鼠标,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封来自陌生地址,标题为「《呼吸》项目技术白皮书(非公开版)」的邮件上。
发件人署名是陆衍。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悬在鼠标上方,犹豫着。理智告诉她应该直接删除,与过去彻底切割。但一种莫名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却驱使她点开了邮件。
邮件正文很简短,只有公式化的几句:「林女士,附件是《呼吸》项目最终版技术白皮书。江总指示,鉴于您曾为项目做出重要贡献,应享有知情权。仅供参考,勿外传。——陆衍」
附件很大。林晚星下载,打开。里面是极其详尽的技术文档,数据、图表、算法逻辑、测试结果……严谨得令人窒息。她快速浏览着,目光最终停留在“情感映射效能评估”那一章。
里面清晰地列着江辰在峰会上提到的那组对比数据,甚至更加详细。不仅有百分比,还有具体的用户反馈词云、生理指标变化曲线。代表她“感性方案”的那条数据线,在“情感共鸣强度”和“体验记忆留存度”两个核心指标上,如同孤傲的山峰,显着地矗立在代表“标准化方案”的那条平缓曲线之上。
文档的结论部分,用冷静的笔触写道:「……数据表明,在追求极致效率与可控性的技术路径中,存在过度过滤非逻辑性情感信号的潜在风险。如何在算法中保留适当的‘模糊性’与‘意外性’,以承载更丰富的人性化情感表达,是后续技术演进的关键挑战。」
林晚星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和数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这些冰冷的符号和曲线,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了她一直试图回避的真相——她的价值,她的直觉,并非一无是处,甚至可能是那个冰冷技术世界里,曾经最耀眼也最被“浪费”的光芒。
而江辰,他看到了这组数据,他承认了这个“错误”。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顾言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
“文案修改得怎么样了?”他走近,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她的电脑屏幕。
林晚星心中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最小化那个文档窗口。但已经晚了。
顾言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看清了屏幕上的内容,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发现猎物脱离掌控的鹰隼。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寒意。
林晚星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
顾言之俯身,握住鼠标,快速滚动着文档页面,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陆衍发给你的?”他冷笑一声,“江辰这是什么意思?项目都结束了,还用这些过时的数据来打扰你?是想证明什么?还是想……挽回什么?”
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敌意。林晚星从未见过他如此刻薄的一面。
“他只是……觉得我应该有知情权。”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知情权?”顾言之猛地直起身,看向林晚星,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被冒犯的怒意,“晚星,你还不明白吗?他们给你看这些,无非是想扰乱你的心神,让你怀疑自己现在的选择!你难道忘了,当初在实验室,你是如何被质疑、被要求把灵魂都拆解成参数的?忘了那个雨夜你是多么绝望地离开的吗?!”
他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狠狠砸向林晚星。那些她试图埋葬的痛苦记忆,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我没有忘……”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那就清醒一点!”顾言之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力道有些重,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看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名声、地位、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这些都是我,是我们一起努力得来的!难道你要为了那一点点所谓的‘数据认可’,就动摇,就否定我们共同奋斗来的一切吗?!”
他的眼神灼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林晚星看着他,感觉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和恐惧。
“放开我。”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意。
顾言之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反抗。他盯着她看了几秒,缓缓松开了手,但眼神依旧紧锁着她。
“晚星,”他的语气放缓,试图重新戴上那副温和的面具,但眼底的寒意未退,“我只是不希望你被过去的事情困扰。你现在走的这条路,才是最适合你的,最能发挥你才华的。我们为此付出了这么多心血,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来破坏它。”
“我们?”林晚星抬起头,直视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顾先生,这是我的艺术,我的路。选择与谁合作,如何看待我的过去,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顾言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像手术刀一样,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不听话”的想法。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好,很好。看来最近的成功,让你有些忘乎所以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袖口,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威胁感,“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想清楚,是谁在你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你机会,是谁一手将你推到现在这个位置。没有我顾言之,‘艺术家林晚星’这个名字,什么都不是。”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工作室。门被轻轻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最终的通牒。
工作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林晚星一个人,和电脑屏幕上那刺眼的数据对比图。
她缓缓坐回椅子上,浑身发冷。顾言之最后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冰棱,扎进了她的心里。她终于看清了,那所谓的“庇护”和“引导”之下,隐藏着的是何等坚固的控制欲。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镜中的裂痕,已然清晰可见。而站在裂痕两端的,是即将做出最终抉择的自己,和那个露出了真实面目的、名为“庇护”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