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已看淡一切。
过去一直盼望有个儿子,结果却是这样。
我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他,和他通话还不如和你们聊得明白。
你们至少懂事,瑞龙如果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
至于他,不提也罢。
如果问题在他而不在我,即便我不回汉东,也照样能保他周全,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这次我若平安度过,便能安稳退休、颐养天年;若是过不去,其实也一样,只不过换一个地方生活罢了。
别的不说,就比如国外那些十二小时内新鲜采摘的车厘子——只要我愿意,哪怕输了,照样能吃得到。
你们要明白,政治斗争虽然残酷,但当你达到一定地位,即便失败,结局也未必可怕。
这番话让在座的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此时的赵立春,让祁同伟刮目相看。
他没想到,身居如此高位的人,竟能如此坦然面对人生起伏。
人往往越在高位,越是惜命,这是人性使然,因此不少人在最后关头反而晚节不保。
但赵立春却表现出超乎常人的从容,这出乎祁同伟的意料。
他原以为赵立春这次来,要么是布局后手、准备反击,至少也会警告他们谨言慎行。
然而赵立春却像一位即将远行的老人交代后事般洒脱,提起自己儿子时如同在说别人家的事,这让祁同伟难以理解。
察觉到祁同伟的疑惑,赵立春谈兴渐浓:“同伟,你大概在想,我这样一个被人唾骂的老家伙,为何如此放得下?来汉东一趟,什么安排都没有,潇洒得过分,甚至连自己儿子也不保?”
赵立春仿佛能听见祁同伟的心声,直接开口问道。
祁同伟并不遮掩,干脆地点了点头。
“老书记,我想不明白。”
“既然您早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现在所有人都在针对您——上面、地方,连我也一样。”
“可我感觉您一点不后悔,这让我很不理解。”
“还有赵瑞龙,当初他的美食城……”
“是您调走了李达康,后面才引进那些污染企业。”
“这实在不像您会做的事。”
听祁同伟说完,赵立春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他等的就是祁同伟这样的目光。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与人这样深谈过。
身居高位,能这样敞开心扉,对他来说是种恩赐,是命运给予的奖励。
“结局早已注定,这世界本就不公平。”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非做不可。”
“那是命运给你的机会,必须抓住。”
“我很早就清楚自己的结局,那是在主持汉东改革的时候。”
“你不一定知道,那时汉东有多艰难。”
“育良不知道,可达康知道。”
“当年达康想修条路,都得靠摊派筹钱。”
“可想而知那时候有多窘迫。
无数国营厂等着改制。”
“改革就是机会。
那时候,使些手段让企业资不抵债,”
“再贷款买下,转眼就成了私产。”
“当时全国像这样发家的富豪太多了。”
“可我们汉东为什么没有?——我手上沾了不少血。”
“改革,总是要流血的。”
“我选择不让工人流血,那就只能让那些二代、三代们流血。”
“那时他们还没像现在这么猖狂。”
“或者说,当时地方的权力更大。”
“所以我没手软,谁伸手我就剁谁。”
“那些人的本性,一直没变。”
“改革他们插不进手,就转向国企。”
“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上面话语权越来越重,”
“对地方控制越来越严,我就明白了——”
“我的结局早就写好了。”
“上面的人,始终是那一群。”
“你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群。”
即便他们最终要对我下手,也只能先把我往上提。
在他们的地盘上解决问题,这就是政治。
当初调离李达康,难道真是因为美食城?
那时的吕州和林城完全是两回事,达康在吕州,
根本没法充分施展能力——吕州太富裕了,
富裕到只要维持现状,就是一种成绩。
可林城不一样,如果没有达康,
今天的林城恐怕还停留在过去。
至于美食城,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事。
当初瑞龙跟我说想做点生意,
我这个做父亲的,半推半就也就同意了。
哪知道他竟然做起了无本买卖,如今落到这一步,
也是他咎由自取。
我是他父亲,
可更是汉东的官员。
他自己造的孽,
我不会替他兜着。
他若能躲过这一劫,
那是他的本事;要是躲不过,
那就是他的命。
我不想一辈子兢兢业业,
最后却因他而蒙羞——那是我的耻辱。
赵立春这番话让三人都沉默了。
这是时代的局限,一个时代的落幕,
总得有人成为代价,而今天轮到赵立春。
或许不久的将来,就会轮到他们三个。
这样的事,在国家的历史长河里并不罕见,
只不过赵立春想做的事更多、手段也更激烈罢了。
但最可惜的是,直到最后,
他的改革也未能真正成功,
或者说,仍有人在改革中啃食带血的馒头——
大风厂就是例子。
工会持股造就了一个怪胎,
以郑西坡为代表的既得利益者贪得无厌,
成了一个更极端的典型。
这难以避免。
此刻最感愧疚的,是高育良。
当年吕州的事,至今仍是他心里的结。
他和李达康这些年的针锋相对,
某种程度上正由此而起。
愧疚加上李达康的讥讽,
让他们活得像一对仇人。
高育良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李达康却拍了拍他,微微一笑。
意思很明白:过往恩怨,一笑而过。
要不是当初去了林城,他李达康的仕途绝不可能如此顺利。
他是个典型的实干派,在林城才真正体现了自己的价值,
才有了如今这般从容的人生。
而赵立春所说的一切,让祁同伟听得毛骨悚然。
尽管祁同伟已跻身高级干部之列,甚至在汉东举足轻重,此刻他却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他从赵立春身上,察觉到一种无形却沉重的时代压力,逼着人不得不做出抉择。
如今祁同伟的一切,都是重生后亲手扭转命运的结果。
而在赵立春身上,他看到了过去未曾感知的东西——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哪怕最终走向清算,到底值不值得,祁同伟依然想不清楚。
与此同时,赵立春心情格外舒畅。
多年积郁终于得以释放,尤其在最信任的两位下属面前,还有祁同伟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子。
祁同伟是他目前最看好的,而原本被寄予厚望的高育良,却因那份清高限制了政治上的上升空间。
政治就是这样,要么你彻底倒下,要么踩着别人向上爬——显然,祁同伟属于后者。
就在赵立春欲再言时,保健医生走了进来,提醒他会客时间过长影响身体,并要求三人离开。
回程的车上,祁同伟驾驶,后座坐着李达康与高育良,三人沉默不语。
赵立春所说的一切过于震撼,已超出他们平时思考的层面。
汉东的 与博弈,在时代洪流前,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祁同伟对这个走向末路的赵立春,不禁生出一丝敬意。
他曾以为赵立春的失败是因为违背上层意志,却不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隐情。
在某些人眼中,汉东不过是一块蛋糕,而赵立春握住了刀,最终却落得如此结局,谁又能预料?
结局如此,实在令人唏嘘。
车内,祁同伟一边开车,突然开口:
“老师,达康书记,
你们说,老书记当年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换作你们,遇到那样的机会,会妥协吗?”
若是平常,李达康未必会接这样的话。
他有他的原则,那底线便是绝不让自己陷入被动。
但此刻情景不同——几人刚从赵立春的氛围中抽身,
各自心绪未平,气氛微妙。
李达康看了看身旁的高育良,答道:
“那样的机会,是时代给的。
我不会拒绝。
如果真有那一天,
我定会全力以赴。
哪怕最终一无所获,我也绝不放弃。”
高育良闻言,略显诧异地看了李达康一眼,
沉吟片刻,才缓缓接话:
“这样的机会,在我看来并非机遇。
老书记的选择,终究冲动了一些。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仍有回旋的余地。
他这个人,太刚直。
若换作是我,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这种事,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
某种程度上,需要的是集体的意志。
老书记那时候,有时代的局限,难以避免。
但如果易地而处,我相信结局不会如此——
至少,我不会输得这么彻底。”
两人的回答,方向迥异,
甚至从某个角度看,截然相反。
按性格推断,本应是高育良更理想主义,更可能义无反顾;
可他却强调平衡与余地。
而一向以谨慎着称的李达康,反而显得毫不犹豫。
这倒也耐人寻味,却也不难理解。
高育良出身学院,没有那股草莽劲儿,
向来温和持重,情绪不露,
更擅长在现实中寻找妥协点。
李达康则不同,
他以目标为导向,在必要的时候,
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自己。
赵立春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才最像他本来的样子。
李达康的“闯将”之名,也是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