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陨落的噩耗,被魏缭以最隐秘的渠道、最克制的措辞,送往咸阳。然而,这封承载着北疆无尽悲愤与忠诚的密信,尚在驰道驿马的疾驰之中,咸阳宫深处,另一场更为迅疾、更为冷酷的风暴,已然降临。
嬴政的病体,在得知那份语焉不详、暗示蒙恬“怨望”、“兵权过重”的密奏后,急转直下。呕血的次数愈发频繁,眩晕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将他晚年固有的多疑与对权力失控的恐惧,放大到了极致。
龙榻之前,仅有李斯、赵高以及数名绝对心腹的近侍宦官。御医束手无策地跪在殿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朕……时日无多矣。”嬴政的声音嘶哑而微弱,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却依旧燃烧着不甘与最后的决断,“帝国……不能乱……太子……必须……是能守住……朕之基业者……”
他的目光扫过榻前几人。李斯垂首,面色沉痛,心中却如电转;赵高则伏地痛哭,肩膀耸动,仿佛悲痛欲绝。
“拟……诏……”嬴政艰难地喘息着,“传位于……少子……胡亥……”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寝殿!胡亥?!那个年幼无知、只知享乐的十八子?!而非素有贤名、年长且曾协助处理政务的长公子扶苏?!
李斯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赵高的哭声也戛然而止,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狂喜。
“陛下!三思啊!”李斯扑通跪倒,以头抢地,“长公子扶苏,仁厚聪慧,众望所归!若立胡亥,只恐……只恐朝野动荡,国本不稳啊!”
“扶苏……优柔……与其父……政见……不合……”嬴政断断续续,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且……与蒙氏……过往甚密……蒙恬……刚死……若立扶苏……军方……恐生变乱……胡亥……年幼……尔等……可……为辅弼……保……帝国……安稳……”
这番话,彻底暴露了嬴政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他害怕一个与自己理念不合、且可能与军方势力(尤其是刚刚“出事”的蒙氏)结合过深的继承人,在他死后,会改变甚至颠覆他一手建立的帝国秩序。而年幼的胡亥,更容易被李斯、赵高等近臣掌控,能最大程度地维持他身后政治格局的稳定。
这已不是简单的立储,而是一场以帝国未来为赌注的政治算计!
李斯浑身冰凉,他明白了陛下的心思。这确实是最“稳妥”的选择,对他李斯而言,辅佐一个年幼的君主,也意味着他可以将权力更长久地握在手中。然而,这违背礼法,违背朝野共识,更将那位素有人望的长公子扶苏,推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就在李斯内心天人交战之际,赵高已然磕头如捣蒜,泣声道:“奴婢……奴婢谨遵陛下旨意!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幼主,保我大秦江山永固!”
嬴政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一份改变帝国命运的遗诏,就在这弥漫着药味与权谋气息的寝殿中,由赵高亲自执笔,李斯最终未能再发一言,加盖上了皇帝的玉玺。
诏书内容有二:其一,立胡亥为太子,继皇帝位;其二,责长公子扶苏与边将蒙恬(其时嬴政尚不知蒙恬已死)同谋,屡违朕意,为人不孝,赐剑,令其自裁!
当这道遗诏被赵高以最快速度、派亲信使者分别送往北疆上郡(扶苏监军之地)和云中郡时,嬴政的生命,也终于走到了尽头。庞大的帝国,在失去了它的缔造者与北疆守护神之后,迎来了一个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黎明。
而此刻,北疆云中郡大营,尚不知咸阳惊天之变。
魏缭发出的密信尚未抵达,咸阳赐死扶苏、问罪蒙恬的使者却先一步到了!使者宣读完诏书,整个大营如同被投入冰窟!
“荒谬!无耻!”苏角须发戟张,一把抽出佩剑,就要斩杀使者,被涉间死死拦住。
“大将军刚刚……陛下便下此诏书?还要赐死长公子?!”众将悲愤交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缭强忍心中巨震,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陛下听信谗言,不仅逼死了大将军,还要对素有贤名的长公子下手!这绝非陛下本意,定是赵高、李斯等奸佞矫诏!
“使者请回吧。”魏缭上前一步,声音冰冷,“大将军……已为国捐躯。此诏,我等无法接旨。”
那使者见营中将领个个眼含杀气,吓得面如土色,仓皇离去。
“魏先生!如今之计,该当如何?!”众将围拢过来,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愤怒。
魏缭面色凝重如铁:“咸阳剧变,陛下恐已……遭不测。此诏必是矫诏!当务之急,一是稳定军心,严守北疆,绝不能让匈奴趁虚而入!二是……必须立刻派人,前往上郡,告知长公子真相,绝不可接旨自裁!”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云中郡大营一片混乱之际,前往上郡的使者,已经见到了长公子扶苏。扶苏接到那份指责他不孝、赐他自裁的诏书,如遭雷击,悲痛欲绝。他虽觉此事蹊跷,但面对那冰冷的诏书和“父皇”的斥责,这位以仁孝着称的公子,在短暂的挣扎后,竟真的选择了遵从,拔剑自刎!
消息传回云中郡,北疆将士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大将军蒙恬冤死,长公子扶苏被逼自尽,帝国一时间失去了两根最重要的支柱。
北疆的天,彻底塌了。
而与此同时,在南疆,任嚣与赵佗也先后接到了咸阳传来的、关于皇帝驾崩、胡亥即位以及扶苏、蒙恬死讯的正式通报。虽然通报中语焉不详,将一切归咎于扶苏、蒙恬的“罪有应得”,但任嚣与赵佗皆非愚钝之辈,如何猜不到其中的阴谋与血腥?
任嚣手持诏书,站在南海郡的城头,望着北方,久久不语,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赵佗在龙川,则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对着北方,默默祭奠了那位曾与他并肩作战、亦曾分享经验的北疆统帅,以及那位素未谋面却贤名在外的长公子。他手中的剑,握得前所未有的紧。帝国的中心,已然被黑暗笼罩,这遥远的南疆,又将何去何从?
惊变迭起,帝国顷刻间陷入了立国以来最严重的权力真空与信任危机。北疆悲愤,南疆观望,咸阳则由赵高、胡亥把持,李斯虽居丞相之位,却已深感身不由己。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巨大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帝国的命运,正滑向一个无人可以预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