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城下的惨败,如同一场席卷一切的瘟疫,以无可阻挡的速度,迅速传遍了新朝的每一个角落。四十二万精锐一朝覆灭,纳言将军王邑仅以身免,司徒王寻阵亡,堆积如山的军资器械尽为汉军所得……这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不仅抽空了新朝最后一点军事力量,更彻底击碎了王莽政权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合法性根基。天命,似乎在这一刻,已清晰地抛弃了这位试图以古典经义重塑世界的皇帝。
地皇四年(公元23年)的盛夏,长安城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被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与寒意所笼罩。未央宫内,往日的庄严肃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压抑和步履匆匆的惊慌。宫人、宦官们交头接耳,眼神闪烁,传递着各种真假难辨的流言。稍有门路的官员,已经开始暗中变卖家产,安排后路。
温室殿内,王莽独自枯坐。他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头发几乎全白,眼窝深陷,曾经闪烁着理想与执拗光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浑浊的、近乎疯狂的赤红。案几上堆积的,不再是各地报来的祥瑞和颂歌,而是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陇右失守,河西通道断绝,巴蜀动荡,东方赤眉军已逼近洛阳,而南方,更始帝刘玄的军队在昆阳大捷后,正兵分两路,一路由王匡率领北上攻打洛阳,一路由申屠建、李松率领,西向武关,直逼长安门户!
“乱臣贼子!皆是乱臣贼子!”王莽时而对着空荡的大殿嘶吼,声音沙哑如同破裂的铜锣,“朕承天命,革故鼎新,尔等为何要反?为何要反?!”他将案几上的竹简狠狠扫落在地,状若癫狂。
他无法接受失败,更无法理解失败。他将一切归咎于臣下的无能、将士的怯懦,以及那些“不识天命”的愚民。他甚至迁怒于鬼神,认为是祭祀不够虔诚,才导致上天不再庇佑。他下令在宫中及南郊大肆祷禳,杀牲取血,涂染各处官署、宫门,企图以这种血腥而原始的方式驱散“叛逆”的晦气。他又命令天文郎操作星象仪器,随他日夜祷祭,随着星位转动而坐卧,声称如此便可借助星辰之力稳固皇位。这些荒诞不经的行为,非但未能稳定人心,反而让宫内外更加确信,这位皇帝已经疯了。
然而,在疯狂的表面之下,王莽内心深处那根名为“权力”的弦,却始终紧绷着。猜疑,如同最毒的藤蔓,缠绕着他最后残存的理智。他不再信任任何外姓大臣,甚至对王姓宗族也充满了戒惧。他将守卫长安和宫禁的重任,交给了他最年幼的儿子们,以及少数几个他自认为绝对可靠的宦官。
但大势已去,人心离散,岂是血缘和私昵所能维系?
七月,更始军大将申屠建、李松攻破武关。驻守武关的新朝右队大夫(弘农太守)宋纲战败自杀。通往长安的大门,被一脚踹开!消息传来,长安大震,市井鼎沸,谣言四起,都说汉军旦夕将至。
王莽惊慌失措,如同困兽。他采纳了臣下崔发引用《周礼》和《春秋左氏传》的荒唐建议,下令赦免城中所有囚徒,分发兵器,杀猪饮血,与他们立誓:“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企图让这些乌合之众为他卖命。然而,这些囚徒刚过渭桥,便一哄而散,还挖毁了王莽妻子、儿子的坟墓,焚烧棺椁,喊声震天。
九月戊申朔(公元23年10月3日),更始军先锋抵达长安城东北的宣平门(东都门)。城内的混乱达到了顶点。城外,是磨刀霍霍的汉军;城内,是惶恐不安的军民和一支毫无斗志的“军队”。
第二天,城中少年朱弟、张鱼等人,恐怕遭了抢劫(更始军或乱兵),自发聚集起来,手持武器,焚烧宫门,高呼“反虏王莽,何不出降!”冲入未央宫中。火势借风,迅速蔓延开来,掖庭、承明殿等宫室相继陷入火海,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王莽逃往未央宫前殿的宣室殿避火,火舌却如影随形。他身穿赤青色天子服,手持虞帝匕首(他自认为是尧舜后代),让天文郎在他面前操作星盘,他随斗柄而坐,喃喃自语:“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上天将德赋予我,汉兵能把我怎么样!)试图以这种精神胜利法来对抗逼近的现实毁灭。
然而,现实是冷酷的。义军和部分倒戈的宫廷卫兵蜂拥而入,到处搜索王莽。王莽在群臣的簇拥下,仓皇逃往未央宫中据说有池水可以厌火的渐台,企图凭借周围池水做最后的抵抗。公卿、侍从、宦官尚有千余人跟随。
起义军将渐台重重包围,层层攻打。台上台下,展开了最后的、也是极其惨烈的厮杀。箭矢用尽,便短兵相接,拳打、牙咬、肉搏……王莽的卫队一个个倒下,追随他的大臣,如王邑、王巡、王揖、赵博、苗、唐尊、王盛等,皆力战而死。
最后,一名来自商人杜吴的起义军士兵,冲上了箭台,在一个小房间里发现了躲藏的王莽。他或许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穿着赤青色衣服、瑟瑟发抖的老者就是皇帝,只是为了他身上的佩绶和可能藏有的财宝,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新朝皇帝王莽,死在了他曾寄予厚望、用以厌火的渐台之上。他的头颅被斩下,尸体被激动的义军肢解,争相抢夺,据说甚至发生了“食其肉”的惨剧。
校尉公宾就割下了王莽的首级,带着它和传国玉玺,疾驰送往远在宛城的更始帝刘玄处报功。
王莽的头颅被悬挂在宛城的闹市示众。百姓们对着这颗曾经承载着无限野心与幻想、如今却面目狰狞的头颅,愤怒地投掷石子,唾骂不止。有人甚至将他的舌头割下,分而食之,以泄其愤——因为他就是用这条舌头,说出了太多蛊惑人心的空言和伪善的承诺。
曾经显赫无比、试图开创一个全新纪元的新朝,从建立到覆灭,仅仅持续了十五年。它如同一个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美楼阁,在王莽那脱离实际的理想与严酷现实的剧烈碰撞中,轰然倒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段充满讽刺与悲怆的历史。
而未央宫的熊熊烈火,不仅焚毁了王莽的肉体和他的王朝迷梦,也照亮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与一个群雄逐鹿、前途未卜的新时代的开端。那颗高悬在宛城旗杆上的头颅,空洞的眼窝,仿佛仍在凝视着这片他曾试图掌控,却最终将他吞噬的、破碎而动荡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