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雪与肃杀,被重重关山阻隔。当蒙恬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由三路信使以最快速度穿越郡县,驰入巍峨的咸阳城时,所带来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在北疆大营投下的那颗惊雷。
时值朔望大朝会,麒麟殿内,百官肃立,香烛缭绕。秦王政(此时尚未称帝,但为行文方便,后续或称始皇)高踞丹陛之上,冕旒垂面,看不清具体神情,唯有那透过玉藻传来的目光,依旧带着惯有的、洞察一切的威严与冷冽。
一名身着风尘仆仆信使服饰的军吏,在谒者高声唱喏中,疾步上殿,甲胄与佩剑的轻微碰撞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他跪伏于地,双手高高擎起那份蒙恬亲笔书写、并加盖了北疆大将印玺的紧急奏报。
“陛下,北疆大营八百里加急军报!”
刹那间,殿内所有目光,无论属于哪个派系,都瞬间聚焦于那份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卷轴上。一股无形的暗流开始在大殿之上涌动。许多嗅觉敏锐的官员已然从信使凝重的神色和“八百里加急”这几个字眼中,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中车府令赵高碎步上前,恭敬地接过奏报,检查火漆印信无误后,方转身呈送至御案之前。
秦王政并未立刻展开,他的手指在蒙恬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似乎穿透了卷轴,看到了那片他寄予厚望的北疆土地。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终于,他缓缓展开了奏报。
随着阅读,丹陛之上那本就威严的身影,似乎更加凝定,仿佛一座积蓄着力量的火山。百官屏息凝神,试图从君王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读出丝毫端倪,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然而,越是平静,越是让熟知这位帝王性情的老臣感到心惊。
良久,秦王政放下奏报,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遍大殿:
“北疆大将蒙恬奏报,御史杜徽,奉旨巡查期间,其随员竟以金饼贿赂役夫,行巫蛊厌胜之术,构陷大匠魏缭,意图毁我‘破军’利器,人证物证确凿。杜徽辩称御下不严,然其罪难恕。蒙恬已将其一干人等羁押,奏请寡人裁断。”
寥寥数语,将北疆发生的惊涛骇浪概括完毕。没有激昂的辞藻,没有愤怒的斥责,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砸在殿内某些人的心上。
“哗——!”
尽管极力克制,大殿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哗然。构陷大匠!毁坏军国利器!这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更何况是针对如今朝野瞩目的“破军”弩和其制造者魏缭!杜徽是疯了吗?!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惊疑或幸灾乐祸,投向了文官队列前列的一位老者——御史大夫冯劫。杜徽,正是他举荐担任此次北疆巡查副使的!
冯劫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猛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巨大的惶恐与愤懑:“陛下!老臣……老臣举荐非人,罪该万死!然老臣对陛下、对大秦忠心耿耿,绝无指使杜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恳请陛下明察!”
他必须立刻撇清关系!杜徽的行为,往小了说是个人疯狂,往大了说,就是他冯劫用人不明,甚至可能被怀疑是幕后主使!这顶帽子,他戴不起!
秦王政的目光落在冯劫身上,依旧平静无波:“冯卿且起。杜徽之罪,自有国法论断。举荐失察之过,容后再议。”
没有安抚,也没有立刻追究,只是将问题暂时搁置。这种态度,反而让冯劫心中更加忐忑,也让殿内气氛更加微妙。
这时,立于武官班首的国尉尉缭,眉头紧锁,出列沉声道:“陛下!杜徽构陷魏缭,毁我强弩,此乃动摇国本,资敌弱我之行径,其心可诛!臣以为,当严查背后是否另有主使,绝不姑息!”
他的话音落下,立刻有几名将领出声附和,言辞激烈,皆要求严惩不贷,并深挖根源。军方态度鲜明,对于任何敢于破坏武备、构陷能匠的行为,都是零容忍。
然而,文官队列中,却出现了一丝不同的声音。一名李斯的门生,斟酌着词语开口道:“陛下,蒙恬将军奏报,人证物证虽在,然杜徽毕竟为朝廷使者,其随员所为,是否确系其指使,或另有隐情,尚需详加审讯。北疆地处边陲,军法森严,或有……或有屈打成招之嫌,亦未可知。”
这话说得委婉,但其意在为杜徽(或者说为杜徽背后可能牵连的人)开脱,甚至隐隐有将矛头引向蒙恬执法过严的倾向。
“荒谬!”一名虬髯将领立刻怒斥,“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莫非那金饼和毒物,是自己飞到工坊的不成?尔等文臣,惯会巧言令色!”
眼看朝堂之上即将陷入争执,一直沉默不语的左丞相李斯,终于缓缓出列。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举止从容不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李斯的声音平和而富有穿透力,“杜徽之事,骇人听闻,无论缘由为何,其罪难逃。蒙恬将军依法羁押,奏报朝廷,处置得当,彰显我大秦法度森严,不因身份而废。”
他先肯定了蒙恬的做法,堵住了那些试图质疑北疆执法的人的嘴。旋即,他话锋一转:
“然,此事关乎朝廷体面,更关乎军国利器安危,确需彻查。臣以为,当派遣得力重臣,前往北疆,会同蒙恬将军,提审杜徽一干人犯,复核人证物证,务求水落石出,既不枉纵,亦不枉杀。待案情明晰,再行定夺,以安朝野之心,亦显陛下圣明烛照。”
李斯的提议,老成持重,滴水不漏。既回应了军方要求严查的呼声,又满足了文官系统希望程序正义、避免蒙恬“一家之言”的诉求。更重要的是,将调查的主导权,通过派遣钦差的方式,部分收归中央。
秦王政深邃的目光扫过李斯,又看了看跪地未起的冯劫,以及群情汹汹的百官,片刻沉默后,做出了决断:
“准李斯所奏。着即选派公正刚直之臣,为北疆案特使,持寡人节杖,前往北疆,全权审理杜徽一案。一应人犯、证物、卷宗,皆听其调阅复核。查明真相,速报寡人!”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应和。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怀着各异的心思,缓缓退出麒麟殿。冯劫步履蹒跚,面色灰败;李斯依旧从容,与几名心腹低声交谈;武将们则三三两两,议论着此事,言辞间对杜徽及其背后之人充满鄙夷。
圣旨很快下达,经过廷议,最终选定以执法严苛、素不结党着称的廷尉监(廷尉副手)为正使,另配属两名精干御史及法吏为副,组成北疆案调查使团,即日筹备,前往北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咸阳官场。杜徽倒台,冯劫受疑,李斯巧妙布局,蒙恬态度强硬……这一系列变故,在帝国权力的中心激荡起层层涟漪。所有人都意识到,北疆的这场风波,绝非孤立的案件,它更像是一根导火索,即将引爆朝堂之下积蓄已久的矛盾与暗流。
而在北疆,蒙恬很快便通过“暗羽”收到了咸阳朝会的详细情报。他看着密报上关于特使人选以及朝堂争议的描述,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廷尉监……看来,大王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放下密报,对身旁的魏缭道,“也好,让朝廷的人来查个明白,正好借此机会,将这北疆的污浊,彻底涤荡一番!”
新的风暴,已然随着帝都的决断,向着北疆席卷而来。铁牢中的杜徽,尚不知自己已然成为这场更大风暴的中心,他的命运,将在这帝国最高权力的博弈中,迎来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