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的质问,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悬在林旬头顶。
整个车间死寂无声,连老旧吊扇“吱呀”的呻吟都显得格外刺耳,所有目光,或惊疑、或担忧、或审视,尽数汇聚在林旬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洞穿。
林旬迎着钱老那双饱经风霜却锐利如鹰的眼睛,沉默了足有十秒。
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回来补考”的玄学说辞,骗不过这位真正触及过技术源头的国家级泰斗,而吐露重生的真相,更是会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脑在极限压力下飞速运转,无数个方案闪过又被否决,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身旁那个因父亲的名字被提及,而陷入巨大悲伤与迷茫的年轻人——陈浩身上。
一个大胆而周密的计划,瞬间成型。
“钱老,”林旬缓缓开口,声音压得低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与沉重,“我不认识陈启明前辈。”
钱老眉头瞬间锁紧,眼中的审视愈发严厉。
“但是,”林旬话锋一转,语气中注入了发现宝藏般的微光,“我见过他的笔记。”
陈浩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林旬没有看他,目光始终与钱老对视,仿佛在分享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几年前,我还是个普通技术员,痴迷于各种废旧的工业资料,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我从一个收废品的老人那里,淘到了一批几乎要被送去化浆的旧书,其中,就有一本没有任何署名、纸页泛黄、却字迹刚劲的笔记本。”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本笔记带来的震撼:“那里面,记录了大量关于高频声波和金属应力之间关系的奇思妙想,画满了各种我当时完全看不懂的电路图和结构猜想,其中,就有您刚才提到的‘双t网络陷波’电路的雏形,甚至比我画出的更加……天马行空。”
“当时的我,只觉得那是一个民间科学疯子的呓语,但我却被其中展现的、跨越时代的想象力给深深吸引了,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有空,就会拿出那本笔记来反复钻研,试图去理解、验证里面的每一个理论。”
林旬的目光变得无比诚恳,他摊开手,指了指那台新生的设备:“我修复神泵的技术,以及这台设备的设计,可以说,百分之九十的灵感,都来源于那本笔记,我只是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完成了最后一步的实践者而已。”
这番话,半真半假,虚实结合。
他将自己超前的知识,巧妙地“嫁接”到了那本确实存在,但世间仅有陈浩知晓的“父亲的笔记”之上,既完美解释了技术的传承,又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勤奋、执着且运气爆棚的后辈形象。
最重要的是,他将陈启明——这位被历史的尘埃掩盖了光芒的天才,重新推到了聚光灯下。
钱老听完,浑身剧震,他看着林旬,又转向陈浩,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瞬间夺眶而出。
“笔记……他把笔记留下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启明他……他没有放弃!他没有放弃啊!”
那一瞬间,他心中的警惕与怀疑,尽数被巨大的欣慰与排山倒海的悲恸所取代。
一个才华横溢、却被体制埋没的天才学生。
一本记录了划时代构想、却险些被当成废品处理的笔记。
一个执着而幸运的年轻人,偶然间继承了这份遗产,并最终将里面的理论变成了现实。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传奇色彩,又多么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
钱老上前,再次紧紧握住林旬的手,这一次,他的手掌滚烫,充满了感激与托付的重量:“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让启明的才华,没有被彻底埋没在故纸堆里!你不仅是完成了他的遗愿,你也是为我们国家的材料科学,立下了不世之功!”
危机,在林旬滴水不漏的叙述中,化解于无形。
他不仅没有暴露自己,反而收获了一位国家级泰斗的彻底信任和感激。
陈浩站在一旁,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他一方面震惊于林旬的急智与胆魄,另一方面,又为父亲的才华终于得到世间最高规格的证明而感到由衷的自豪与激动。
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疑问。
林旬,究竟是怎么知道父亲笔记的存在?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他看着林旬那张平静如深潭的侧脸,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人,身上笼罩着一层他完全看不透、深不见底的迷雾。
风波平息,评估会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钱老亲自执笔,在评估报告上写下了“建议国家科委、机械工业委员会联合立项,对该技术进行最高级别重点扶持和推广”的评语。
刘长胜,从头到尾,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当他跟在钱老身后,走出车间大门时,他的背是佝偻的,仿佛一身的精气神,都被那台他曾嗤之以鼻的机器彻底抽干了。
他知道,他的“权威”生涯,在今天,于此地,彻底终结。
而林旬和他的蓝图公司,将像一颗挣脱引力的超新星,在整个中国的工业界,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
夜,深了。
送走专家组的欢呼与喧嚣散去,红旗厂再次恢复了万籁俱寂。
林旬独自一人站在车间里,看着那两台并排而立、宛如双子星般的“声波应力消除仪”,眼神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宿敌的阳谋,成功了。
从今天起,蓝图公司和他林旬,将被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上,有善意的扶持,有恶意的觊觎,有想合作共赢的,更有想一口吞噬的。
他们被推到了一个更大的舞台,也陷入了一个更危险的漩涡。
必须尽快,为蓝图公司,找到一个足够坚固的“根据地”,一个能让他们潜心发展技术,不被打扰的“安全区”。
就在他思索着未来棋局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是陈浩。
“林总。”陈浩的声音有些沙哑。
“还没睡?”林旬转过身。
“睡不着”陈浩的目光落在林旬身上,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踞在心头的疑问,“林总,关于我父亲的笔记……您说的,都是真的吗?”
林旬看着他,这个年轻人在技术上有着惊人的天赋,但此刻,他的眼神,却像一个在浓雾中迷路的孩子,充满了不安和对真相的渴望。
林旬沉默了,他不能告诉他全部的真相,那对这个刚刚找到一丝慰藉的年轻人来说,太过残忍。
“笔记的内容,是真的。”林旬选择了一种折中的说法,“我确实,是从一本笔记上,学到了这一切。”
“那……您是怎么得到它的?”陈浩追问道,这是他逻辑链上无法闭合的一环。
林旬看着他,忽然反问:“陈浩,你相信命运吗?”
陈浩一愣。
“我相信。”林旬没有等他回答,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间,“我相信,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比如,你父亲的才华,注定不该被埋没。比如,你,注定要亲手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也比如,我,注定是那个找到笔记,并将钥匙交给你的人。”
这番话,充满了近乎“神棍”的气息,但从林旬的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宿命般的力量。
陈浩看着林旬那双仿佛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睛,心中的疑惑与不安,竟真的被这股力量缓缓抚平了。
或许,真的只是命运的安排吧。
他释然地笑了笑,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林总,谢谢您。”他由衷地说道,“谢谢您,让我父亲的名字,能重见天日。”
“这是他应得的。”林旬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浩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车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旬眼中的温和瞬间褪去,再次变得冰冷如铁。
他知道,宿敌的下一招,很快就要来了。
而这一次,目标,很可能就是刚刚解开心结、也因此暴露了最大软肋的陈浩。
第二天一早,当陈浩像往常一样来到车间时,赵富贵递给了他一封信。
“陈浩,你的信,从北京寄来的,没写寄件人。”
陈浩疑惑地接过。牛皮纸信封已经有些旧了,上面没有寄件人姓名和地址,只有收件人信息——“滨海市红旗纺织厂 陈浩 收”。
字迹龙飞凤舞,每一个笔锋都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张扬与傲慢。
他撕开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薄薄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并肩站在一起,背景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工厂车间。
照片最左边的人,戴着一副眼镜,笑容温和儒雅,正是钱老辨认出的、他父亲陈启明年轻时的模样!
陈浩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的目光移向中间,那人同样戴着眼镜,脸上带着一丝谦和的微笑,他虽然不认识,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眼熟。
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最右边那个人身上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人的脸,被一团恰到好处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个微微上扬的、带着一丝森然邪气的嘴角。
一种无法言喻的寒意,从陈浩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他颤抖着手,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的背面,用和信封上同样的笔迹,写着一个简短而冰冷的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他的心脏。
“你,准备好知道真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