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返回天界仅剩半月光阴。
葬雪渊的苦寒仿佛凝成了实质,空气中弥漫着冰冷与肃杀。
院内,靳千阑闭目盘坐于积雪之中,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森然寒气。
那些寒气并非散逸,而是如同温顺的仆从,随着他绵长的呼吸缓缓流转、凝聚。
数月苦修,他已非吴下阿蒙。
冰系术法于他而言近乎本能,心念微动,身前便能瞬间绽开无数朵剔透冰莲,莲瓣边缘锐利如刀。
旋转飞舞间带起尖锐破空之声;或是凝水汽为一面厚重冰盾,盾面符文隐现,坚不可摧。
他对灵力的掌控精细入微,收放自如。
然而,墨嵩的目光却从未停留在这些炫目的冰系术法之上。
老人佝偻的身影如同扎根于风雪中的古松,纹丝不动,他时刻紧锁着靳千阑丹田气海之处。
那里,蛰伏着更危险、更强大的力量。
“收敛心神,沉入气海。非是旁观,是主宰。”墨嵩干涩冷硬的声音时常骤然响起,打断靳千阑的修炼。
“感知它每一丝流动,如同抚触龙之逆鳞。你要做的,是让它认可你的掌控,而非畏惧你的压制。”
修炼变得极度枯燥且凶险万分。
墨嵩甚至会在靳千阑全力施展冰系术法时,突然以自身灵力引动他体内,那股带着湮灭万物气息的暗银灰色力量——寂灭之息。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猛烈冲撞,冰棱瞬间溃散又重组,脖颈间的封印灼烫如烙铁,剧痛几乎撕裂神魂。
靳千阑额角青筋暴起,汗珠滚落瞬间成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但他硬是凭借一股近乎偏执的韧劲,在一次次的崩溃边缘强行稳住心神,艰难地梳理着两股狂暴的力量。
试图将那危险的“寂灭之息”逼回丹田深处,以更坚固的心神壁垒将其约束。
过程宛如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有数次,那暗银灰的力量险些失控泄出,仅仅一丝,便将他辛苦凝聚的冰霜巨蟒悄然“擦除”大半。
支撑他的,是黎白鸢的身影。
是那人离去时或许带着的期望,是变强后能堂堂正正站在那人身边的渴望,更是绝不能将危险带给那人的决绝。
半月非人的煎熬,成效亦是显着。
虽还远未能自如运用“寂灭之息”,但他已能初步将其约束在丹田一隅,不再轻易被其反噬躁动。
此刻,他正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微控平衡。
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着他正承受的巨大压力。
墨嵩在一旁静静看着,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少年的心性与毅力远超他预期,那属于玄龙皇族的、霸道绝伦的血脉力量,正在这极端磨砺下被真正唤醒、驯服。
然而,这份力量的苏醒,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与危险。
墨嵩枯瘦的手指在宽大袖袍中无意识地捻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院外那架由枯藤和寒木简单扎成的秋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慕容璃独自坐在上面,浅粉色的长发如流霞般披散在肩头,并未仔细梳理,几缕发丝被风吹拂,黏在她凝脂般光滑细腻的脸颊和线条优美的脖颈上。
她那双天然含情、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此刻却失了平日那点慵懒媚意,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迷离与化不开的轻愁,失焦地望着远方被冰雪覆盖的、起伏的山峦线。
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如初绽樱瓣的唇轻轻抿成一条直线,透露出主人沉重的心事。
她纤细的身影在苍茫雪景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带走。
殷爵踏着积雪走来,脚步声放得极轻。
他今日未着那身利落的劲装,只穿了一袭质料上乘的墨色常服,衣领袖口绣着暗银云纹,反而更凸显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和近乎昳丽的俊美面容。
他那双独一无二的蓝绿色异瞳,此刻也敛去了平日惯有的、玩世不恭的风流笑意,变得深邃如潭。
眼底清晰地映着秋千上那抹窈窕身影,盛满了难以掩饰的担忧与一种更深沉的、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感。
殷爵缓步走到秋千旁,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握住了那冰冷粗糙的绳索,止住了秋千微小的晃动。
慕容璃被这动静惊扰,长睫一颤,回过神抬眸看他。
当撞入他那双异常专注的异色瞳孔时,她眼底的迷雾似乎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被更深的忧思覆盖。
殷爵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温和了许多,像怕惊扰了什么。
“没几天了,可就真要回去了。”
他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语气故作轻松,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这葬雪渊虽偏,倒也清静,总不能一直赖在这儿吧?还是说…已有想去的地方了?”
慕容璃闻言,唇角极轻地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莫名让人心疼的弧度,带着点惯常的、自我保护的玩笑意味。
“天地辽阔,总有去处。殷公子是要为我引荐什么好归宿吗?”
她轻轻晃了晃悬空的脚尖,试图让秋千重新微微摆动起来,借此掩饰那一瞬间微微加速的心跳。
殷爵凝视着她强撑的、看似轻松的笑颜,看着她眼底那抹无法完全隐藏的脆弱。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他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绳索,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前倾近了几分,异色的瞳孔在稀薄的天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彩。
此刻却牢牢锁住她的眼眸,不容她闪躲,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不是引荐。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慕容璃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倏地睁大,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与难以置信,瞳孔微微收缩。
随即,她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又动人的笑话,唇角弯起更明显的、带着刻意戏谑的弧度。
眼波强行流转间,试图恢复平日那点漫不经心的慵懒神采。
“跟你走?殷公子,你怕是不知道,我可难伺候得很呢。”
她试图让语气更轻快些,尾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挑食,畏寒,性子还别扭,怕是会给你惹不少麻烦……”
“我照顾。”
殷爵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斩钉截铁。
他俊美得过分的脸上不见丝毫往日的戏谑与轻浮。
那双总是含着桃花笑意的异瞳此刻清澈见底,映着她的身影,盛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
“多难伺候都认。一辈子,也认。”
殷爵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几乎如同耳语。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冻结。
慕容璃脸上那勉强维持的、刻意伪装出的浅笑瞬间彻底冻结、碎裂。
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一声声,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那些坚硬的防御。
她猛地低下头去,浓密卷翘的长睫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被疾风摧折的蝶翼,迅速遮掩住眼底骤然汹涌而起、几乎要决堤的激烈情绪。
眼眶迅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片湿润的红晕,她慌忙将脸侧向一边,避开他灼人的视线。
纤细白皙、能看见淡淡血管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身下粗糙的秋千木板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紧绷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一辈子……
他说……一辈子。
不是随口一说的轻薄玩笑,而是郑重其事的、沉甸甸的承诺。
可那日天界绸缎庄外,那位芷萝仙子哀怨含泪的眼神,他身边那些从未断过的、环肥燕瘦的莺莺燕燕,他与她们谈笑风生的画面……
如同最冰冷的潮水,在这一刻猛地倒灌入她的脑海,刺骨的寒意瞬间浇灭了心头刚刚燃起的、滚烫的火苗。
强烈到让她眩晕的心动,与尖锐刺骨的不安、酸涩、自卑同时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才极力压下喉间翻涌的哽咽和眼眶的湿意,用尽全身力气,重新抬起头。
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带着几分玩笑和试探的、苍白脆弱的笑容,声音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殷公子这话……听着可真熟练。是不是对很多姑娘都这样许诺过?”
她紧紧盯着他那双迷人的异色眼睛,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拼命地想从中寻找出一丝一毫的心虚、动摇、或是被戳穿后的慌乱。
殷爵闻言,脸上那点因等待答案而显出的紧张神色反而慢慢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坦荡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急切地辩解,也没有露出任何被冒犯的神情。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试图用笑容和尖锐话语掩饰的、那片不安又渴望的眼底,仿佛要直接看进她摇摆不定的心里去。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最重的誓言,然后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
“没有。”
殷爵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这句话,这辈子,从头到尾,只对你说过。”
他的目光灼灼,丝毫不避让地迎着她探究的视线,补充道,语气温柔却无比清晰:
“只有你,慕容璃。”
风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四周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唯有殷爵低沉而清晰的话语,和她自己那震耳欲聋、完全失控的心跳声。
在冰冷澄澈的空气里交织、回荡,无比清晰。
慕容璃彻底怔住了,所有伪装的盔甲、所有的试探和尖刺,在这一刻轰然碎裂,荡然无存。
她就那样仰着头,怔怔地望着殷爵近在咫尺的、无比认真的俊美面容,望着他眼中那片只为自己而显的、深邃而专注的蓝绿色海洋。
那里面盛着的真诚与热度,几乎要将她彻底融化。
所有强装的镇定和顾虑土崩瓦解,露出了内里最柔软的、不知所措的慌乱与巨大的动摇。
慕容璃唇瓣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喉间被巨大的情感堵得严严实实,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