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荡的迷雾,如同厚重的帷幕,掩盖着即将到来的杀机。横江军的船只如同潜伏的鳄鱼,静默地分散在芦苇荡的各个角落。江疏影所在的快船隐蔽在一处芦苇最密的河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以及远处那逐渐逼近的、杂乱而嚣张的桨橹破水声。
“海狼营”的斥候船队,显然仗着人多船快,并未将这看似平静的荡区放在眼里。他们呈扇形散开,粗鲁地拨开芦苇,试图寻找可能藏匿的抵抗力量或者通往太湖的捷径。
梁破虏如同石雕般立在船头,仅剩的独耳微微动着,捕捉着风中每一丝不谐的声响。沈允明和阿阮分立两侧,手握兵刃,气息内敛。
就在第一条“海狼营”快艇毫无防备地驶入一片看似寻常、实则水下暗藏玄机的水域时,梁破虏猛地举起右手,然后狠狠向下一挥!
没有喊杀声,没有号角声。
回应他手势的,是数支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射出的弩箭!箭矢的目标并非船上的水鬼,而是船身吃水线附近的薄弱位置!同时,水面下猛地冒出十几条黑影——“横江军”的水鬼如同鬼魅般攀上敌船,手中分水刺、短刃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些惊愕的敌人!
袭击来得太快、太突然!那条快艇上的“海狼营”水鬼甚至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便在短短几息之内被清除干净,船只也开始缓慢下沉。
然而,“海狼营”毕竟是贺平麾下的精锐,短暂的混乱后,其余船只立刻反应过来,呼哨声四起,试图向遇袭位置靠拢,并向四周可疑的芦苇荡盲目地发射弩箭。
“散!”梁破虏低喝。
得到信号的横江军船只并不恋战,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迅速后撤,消失在更深的迷雾和苇荡中,只留下几艘被遗弃的、正在下沉的敌船。
“海狼营”的船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棉花墙,有力无处使。他们试图追击,却很快在这迷宫般的水域中迷失了方向,反而又被神出鬼没的冷箭和水鬼袭击,损失了数人。
这场发生在晨雾中的短暂、激烈而无声的接触战,以“海狼营”损失三条快艇、伤亡二十余人,却连敌人主力位置都未能摸清而告终。残存的敌船不敢再深入,骂骂咧咧地退出了黄天荡,显然是回去报信了。
横江军初战告捷,但船上众人的脸色并未轻松。
“他们只是前锋斥候,大队人马随后就到。”梁破虏抹去溅到脸上的水珠,沉声道,“我们这点手段,阻挡不了大军。必须尽快转移。”
“去江阴。”沈允明忽然道,“江阴军民营,乃长江第二道门户,控扼江海要冲。若能得江阴坚守,可为我等南下临安,或转入太湖,争取时间。”
江阴!江疏影心中一动。她记得父亲笔记中曾提及,江阴地处长江咽喉,宋军在此设有坚固营垒,水陆兼备,是拱卫临安的重要屏障。
梁破虏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江阴守将姚闿,是条硬汉子,或许……值得一试。只是,江阴直面蒙古兵锋,此刻恐怕也已……”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确。镇江已乱,江阴又能支撑多久?
然而,这是目前最近、也最有可能获得支援的地点。
计议已定,横江军的船只不再停留,借着荡区复杂水道的掩护,迅速向东南方向的江阴驶去。
越靠近江阴,气氛越发紧张。江面上可见零星顺流南下的溃兵船只,带来的都是令人沮丧的消息——镇江府已基本落入敌手,伯颜主力正在大规模渡江!
当江阴那座依山傍水、旌旗招展的营垒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营垒依旧在宋军手中!但显然,它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江面上,蒙古水师的战船在外围游弋,不时与出击的宋军战船发生小规模接战。岸上,营垒的城墙有多处破损的痕迹,正在民夫的协助下紧急抢修。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悲壮的决绝。
梁破虏的船只打出信号,经过层层盘查,才得以靠上一处戒备森严的军用码头。
一名身着染血铠甲、面容憔悴却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将领在亲兵簇拥下迎了上来,正是江阴守将姚闿。
“梁破虏?你怎么来了?”姚闿显然认识这位韩世忠的旧部,语气带着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姚将军,闲话休提。”梁破虏抱拳,开门见山,“镇江已失,伯颜渡江在即。江阴能守多久?”
姚闿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目光扫过梁破虏身后的沈允明、江疏影和阿阮,尤其是在江疏影那明显行动不便的腿和背后的盐包上停留了一瞬,沉声道:“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城内粮草、军械、士气如何?”沈允明上前一步问道。
姚闿看了他一眼,似乎判断出他不是寻常人物,答道:“粮草尚可支撑一月,箭矢礌石消耗巨大,正在加紧赶制。至于士气……”他顿了顿,望向那些正在城头忙碌、面带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士兵和民夫,“江阴军民,皆知此城一失,江南门户洞开,故……皆存死志!”
皆存死志!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江疏影看着城头上那些与士兵一同搬运石块、甚至有些是妇孺的老弱民夫,看着他们眼中那种与年龄、性别不符的坚毅与麻木,鼻腔一阵酸涩。这就是父亲和无数人誓死守护的百姓……
“姚将军,我等从北地带回重要军情,需即刻面呈朝廷。”江疏影强忍着情绪,开口道,“不知江阴如今可有办法送人南下?”
姚闿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带着审视:“北地军情?你们是……”
“蛰龙司,江疏影。”江疏影报出了身份,这个时候,已无需隐瞒。
姚闿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原来是江豫江大人的……失敬。”他显然知道江豫,也明白“蛰龙司”意味着什么。“如今陆路已被鞑子游骑切断,水路……蒙古战船封锁江面,突围不易。”
他沉吟片刻,道:“不过,今夜子时,我将派死士驾快船,趁夜色冒险冲阵,前往平江府求援,或可搭载一二信使。只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机会!
“我去!”沈允明立刻道。
“不!”江疏影和阿阮几乎同时反对。
江疏影看着沈允明,眼神坚定:“军情关乎海防命脉,不容有失。我腿伤如此,陆路难行,唯有水路一搏。我去最合适。”她顿了顿,看向姚闿,“请将军安排。”
沈允明还想说什么,却被江疏影用眼神制止。她知道,此行凶险,她不愿再让沈允明为自己涉险。
姚闿看着江疏影苍白而决绝的脸,重重叹了口气:“既如此……某家亲自为江姑娘安排。子时,码头相见!”
是夜,江阴营垒灯火通明,备战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江疏影将那份得自焦山碑林的水道图仔细誊抄了一份留给沈允明和阿阮,自己则带着原件和那枚沉重的“海疆巡鉴”雄令,在姚闿亲自护送下,来到了码头。
一条狭长的、蒙着黑布的“浪里钻”已经准备就绪,船上是从军中挑选出的五名精通水性的死士。
江疏影与沈允明、阿阮、梁破虏默默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保重!”沈允明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江疏影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在黑暗中如同磐石般矗立的江阴城,以及城头那些誓死守护的身影,毅然转身,在死士的搀扶下,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生死的快船。
子时正,快船如同利箭,悄无声息地射入漆黑的江面,向着蒙古水师的封锁线,义无反顾地冲去。
身后,江阴城头,姚闿按剑而立,望着那艘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小船,喃喃自语:“江姑娘,珍重……若江阴不失,他日……再为你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