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突围鹰游门,并未带来丝毫松懈。贺平麾下的“海狼营”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这片海域的追缉定然会更加疯狂。“安济号”不敢有片刻停歇,借着夜色和沈允明对沿海水道的熟悉,一路向南,试图尽快脱离海州水域。
连番恶战、伤痛折磨、精神紧绷,江疏影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尽管有阿阮的草药和精心照料,腿伤愈合的速度依旧缓慢,高烧虽退,但元气大伤,脸色在粗糙的易容膏下也难掩憔悴。她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船舱里,听着外面海浪单调的拍击声,心中却如沸水般翻腾。
登州之困、不明舰队、青蚨牺牲、海防图钥……无数线索和危机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尤其是怀中那枚冰冷的青铜令牌,如同一个无解的谜题,时刻提醒着她肩负的重任。
这一日,天色灰蒙,海面平静得有些异样。“安济号”驶近一片荒凉的海岸线,远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白色盐田,如同给灰褐色的大地铺上了一层薄雪。
“快到两淮地界了。”沈允明站在船头,望着那片盐田,眉头微蹙,“前面是淮河口,蒙古人在那里设有重兵,查验极严。我们这船,过不去。”
又到了必须弃船登陆的关口。
老海狼操着舵,独眼打量着那片盐田,沉声道:“走盐路。淮盐北上,多有私盐贩子走的小道,盘查会松些。”
“盐路?”江疏影在阿阮的搀扶下走出船舱,海风吹得她一阵咳嗽。
“嗯。”沈允明点头,“两淮盐课是蒙古朝廷的重要财源,盐丁、盐贩数量庞大,鱼龙混杂,易于隐藏。我们可以伪装成贩私盐的,混在盐队里南下。”
这无疑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但如何伪装?他们现在一无盐引,二无货物。
“货物和身份,我来想办法。”沈允明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前方有个小盐村,我与那里的盐枭有些……交情。”他语气有些含糊,但眼神笃定。
“安济号”再次寻了一处隐蔽的河汊停靠。沈允明独自上岸,约莫两个时辰后返回,身后跟着两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悍的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堆着几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重海腥气的麻包。
“这是老疤和他兄弟,跑淮盐线的老手。”沈允明简单介绍,“这些是‘底货’,够我们扮上一回了。”
那叫老疤的汉子,脸上果然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打量了一下江疏影和阿阮,瓮声瓮气地对沈允明道:“沈兄弟,你这俩‘亲戚’身子骨可不太行,尤其是这个……”他指了指江疏影,“别死在半道上,晦气。”
“放心,撑得住。”沈允明淡淡道,递过去一小袋钱币,“规矩我懂,送到地方,另有酬谢。”
老疤掂了掂钱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不再多言。
再次易容。江疏影和阿阮换上了盐贩惯穿的、沾满盐渍的粗布衣服,用头巾包裹住头发,脸上也重新涂抹了更厚的、混合了锅底灰的油膏,看起来与寻常劳作的盐妇无异。只是江疏影的腿伤让她无法长时间行走。
“这个给你。”老疤从独轮车上拎下来一个特制的、用厚牛皮缝制的背囊,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粗盐,“你就扮个背盐的哑女,走路慢点,低着头,没人会仔细查你。”
江疏影看着那个几乎有半人高的盐包,眉头微蹙。以她现在的体力,背负如此重物长途跋涉,几乎不可能。
沈允明走过来,默默地将那个沉重的盐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后又将一个看起来小一些、但同样结实的盐包递给江疏影,低声道:“你背这个,做做样子就行,重量轻很多。”
江疏影接过,入手果然轻便不少。她看向沈允明,他宽阔的肩膀已经扛起了那个最重的盐包,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有看她,只是调整了一下背带的姿势,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江疏影心头,有感激,也有些许不是滋味。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需要被如此照顾的“累赘”。
准备停当,一行人告别老海狼和留守的水手,推着独轮车,背着盐包,踏上了泥泞的盐路。老疤兄弟在前带路,沈允明扛着最重的盐包紧随其后,江疏影和阿阮则跟在最后。
盐路崎岖,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气息。沿途可见不少同样推车挑担的盐贩,个个面色疲惫,行色匆匆。偶尔也能看到蒙古兵设立的卡哨,但对这些看起来穷苦潦倒的盐贩盘查并不十分严格,大多只是看一眼盐引(老疤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几份伪造的)便放行。
江疏影低着头,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即使背负的是轻便的盐包,对于伤腿也是巨大的负担。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痛得她冷汗涔涔。但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跟着前面沈允明的脚步。
她能感觉到,沈允明虽然走在前面,但注意力始终有一部分留在她身上,每当她脚步踉跄时,他总会不着痕迹地放慢一点速度。
途中在一处废弃的盐棚歇脚。江疏影靠着土墙坐下,几乎虚脱。阿阮连忙拿出水囊给她。
沈允明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把你怀里那烫手的东西,换个地方。”
江疏影心中一凛,看向他。
沈允明目光扫过她胸前,又指了指她背着的那个盐包:“这里面的盐,我动过手脚,中间是空的。东西放进去,更安全。”
江疏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是蒙古兵还是潜在的敌人,搜身总是第一选择。而谁会去仔细翻检一个哑女背着的、充满咸腥味的盐包呢?
她借着喝水的掩护,迅速而隐蔽地将贴肉藏着的青铜令牌和“青蚨”玉片取出,塞进了盐包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粗糙的盐粒摩擦着皮肤和信物,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胸膺之间,那份关乎国运的秘图,此刻藏于这最不起眼的盐包之中。而她,这个曾经的大家闺秀、后来的蛰龙司暗子,如今则伪装成社会最底层的盐贩,背负着这无形的千钧重担,在敌人的腹地艰难前行。
休整片刻,再次上路。背负的盐包似乎更沉了,但那不仅仅是盐的重量。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这藏于胸膺盐包之中的秘密,以及身边同伴无声的守护,让她那双隐藏在头巾下的眼眸,依旧闪烁着不肯屈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