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化解危机
内部矛盾的冰山，在黑皮的强压之下，只是暂时潜入了水下，那尖锐的棱角随时可能刺穿脆弱的平静。竹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阻力。瘦猴彻底将我视作空气，他的沉默比之前的叫嚣更具威胁，像是一层不断增厚的冰壳，包裹着内里沸腾的怨毒。他不再直接与我冲突，但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以及阿炳、阿成在领取物资或分配任务时，偶尔流露出的、带着歉意的闪躲眼神，都清晰地表明，瘦猴正在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一张孤立我的网。
黑皮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权衡。他需要维持队伍的运转，更需要尽快完成豹哥交代的新任务——将一批“紧俏货”安全送往更北方的一个指定地点，与一个代号“山魈”的新接头人碰面。据“肥膘”传来的模糊信息，“山魈”此人性格多疑，手段狠辣，且对路线和时间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不能再拖了。”黑皮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开口，将一张手绘的、线条粗糙的地图摊在桌上，上面标记着几个扭曲的符号和地名，“豹哥催得紧，‘山魈’那边只给了三天窗口期。路线……就按之前定的，走‘野人沟’那条线。”
“野人沟？”瘦猴终于开了金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刘哥，那地方几十年前闹过瘴疠，废弃很久了，路早就没了，而且……听说不太干净。”他所谓的“不干净”，显然不是指卫生。
“就是因为它荒僻，才够安全！”黑皮不容置疑地打断他，“‘雾谷’的经历还不够吗？常规路线现在就是活靶子！‘野人沟’地形复杂，正好甩掉可能的尾巴。就这么定了！猴子，你负责带路，林野，你负责押后警戒，阿炳阿成看紧货物。明天天亮就出发！”
这个安排，意味深长。让心怀怨怼的瘦猴带路，将我放在需要高度警惕却难以掌握全局的队尾。这既是考验，也是制衡。
第二天拂晓，我们再次踏入危机四伏的丛林，朝着传说中凶险的“野人沟”进发。瘦猴果然“尽职尽责”地走在最前，他的步伐很快，有时甚至显得有些莽撞，专挑那些荆棘密布、藤蔓纠缠的所谓“近路”，似乎急于到达目的地，又或者，是想用这种方式消耗队伍的体力，给我制造麻烦。我跟在队伍末尾，不仅要应对复杂的地形，更要时刻留意身后和两侧的动静，防止岩温或者其它势力趁虚而入，精神始终高度紧绷。
进入“野人沟”地界，环境果然变得愈发恶劣。这里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巨大的蕨类植物和带刺的藤蔓几乎封锁了所有空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植物腐烂和某种奇异腥膻的气味，令人作呕。脚下根本没有路，只有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有时甚至会陷到脚踝。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和吸血的旱蚂蝗层出不穷，鸟鸣声也显得稀少而怪异。
瘦猴凭借着一些极其模糊的、可能是几十年前的老马夫留下的标记（比如某棵树上模糊的刻痕，某块岩石下堆砌的特定形状的石块），艰难地辨认着方向。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有好几次，他停在岔路口，犹豫不决，反复比对那张简陋的地图和周围的地形，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妈的……这鬼地方……标记都快烂没了……”
我冷眼旁观，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瘦猴这种状态，极有可能带错路。在“野人沟”这种地方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在穿过一片布满巨大、湿滑青苔的岩石区后，我们面前出现了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被浓密植被覆盖的狭窄沟壑。瘦猴彻底傻眼了，他拿着地图，在原地转了好几圈，额头冒汗，眼神慌乱。
“走……走哪边？”阿炳怯生生地问。
“闭嘴！”瘦猴烦躁地吼道，他看了看左边那条似乎隐约有水流声的，又看了看中间那条看起来稍微“干净”一点的，最后指着右边那条最阴暗、植被最茂密的，“应该是这边！地图上标记这边有个‘鹰嘴岩’！”
他语气带着强烈的不确定，但为了维护他带路者的权威，他强行做出了选择。
我们跟着他，钻入了右边那条沟壑。这条路比之前更加难行，腐烂的树干横亘，带刺的蔓藤像无数试图缠绕猎物的手臂。行进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非但没有看到什么“鹰嘴岩”，前方的地势反而越来越低洼，植被越来越密，光线也愈发昏暗，那股怪异的腥膻味也更加浓重了。
“猴子，你他妈到底认不认路？！”黑皮的声音从队伍前面传来，带着压抑的火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距离与“山魈”约定的时间窗口越来越近。
“应……应该没错啊……”瘦猴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徒劳地挥舞着砍刀劈砍着挡路的藤蔓，“就……就快到了……”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脚下泥土的颜色发生了变化，出现了一些细碎的、白色的动物骨骼，周围的树干上，也隐约能看到一些深深的、像是利爪留下的划痕。空气中那股腥膻味，在这里几乎浓郁到实质。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爬上我的脊背。
我猛地停下脚步，压低声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语气对前面的黑皮喊道：“刘哥！不对劲！不能再往前走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我。
“怎么了？”黑皮拨开枝叶，走到我身边，眉头紧锁。
我指着地上的碎骨和树上的爪痕，又用力嗅了嗅空气中那股令人不安的气味：“刘哥，你看这些痕迹，还有这味道……这附近，很可能是某种大型猛兽，比如豹子或者熊的领地核心！我们闯进来了！”
在警校接受的野外生存训练和后来补充的边境生态知识，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这些痕迹和气味，是明确的警告。
瘦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尖声反驳：“放屁！你懂个屁！这荒山野岭的，有点骨头怎么了？别他妈自己吓自己！耽误了时间，你担待得起吗？！”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紧紧盯着黑皮：“刘哥，相信我！我以前在山里跑的时候，听老猎人说过，‘野人沟’深处有‘山魈’（此山魈指传说中的精怪，与接头人代号巧合，增加了戏剧性）出没，其实就是指这些猛兽！它们的领地意识极强，闯进去就是找死！我们必须立刻原路退回，找到正确的路！”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基于知识和观察的自信，与瘦猴的慌乱和强词夺理形成了鲜明对比。
黑皮的眼神在我和瘦猴之间迅速移动。他看了看地上的痕迹，又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不适的空气，最后，他那锐利的目光定格在瘦猴那张因为心虚和恐惧而有些扭曲的脸上。
“猴子，”黑皮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他妈到底带没带对路？！”
“我……我……”瘦猴支支吾吾，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前方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而充满威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震慑力，仿佛就在不远处！
“吼呜——！”
所有人脸色瞬间大变！阿炳和阿成吓得差点瘫软在地。瘦猴更是面无人色，手里的砍刀都差点拿不稳。
猛兽的咆哮，印证了我的判断！
“操！”黑皮低骂一声，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撤！快！原路返回！快！”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沿着来时的痕迹向后狂奔，每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生怕慢一步就成为猛兽的盘中餐。那种被猎食者盯上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狼狈不堪地退回到之前的三岔口，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瘦猴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不敢抬头看黑皮。
黑皮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走到瘦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废物！”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充满了极致的失望与鄙夷。
瘦猴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黑皮不再看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我，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错误决策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评估和难以掩饰的欣赏。
“林野，”他开口，声音缓和了许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不再叫我全名，这个细微的变化，意味深长。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谦逊：“刘哥，我以前在老家山里待过，跟老猎人跑过几年腿，学过点辨认兽踪和气味的路子。刚才那些痕迹和味道，明显是大家伙的地盘，不能硬闯。”
我没有居功，而是将原因归结于过去的经历，这显得更真实，也更符合“林野”的人设。
黑皮点了点头，目光中的欣赏之色更浓。“好！很好！”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今天要不是你，我们他妈的可能就全栽在这鬼沟里了！”
他环顾了一下惊魂未定的众人，又看了看那三条令人迷茫的沟壑，最终做出了决定。
“猴子，你他妈滚到后面去！”他毫不客气地剥夺了瘦猴的带路权，然后看向我，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倚重：
“林野，现在，你来看路！看看哪条才是对的！”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时刻。在生死危机的考验下，能力的优劣高下立判。黑皮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他信任天平的彻底倾斜。
我没有推辞，这个时候谦让就是矫情和无能。我走到岔路口，没有再看那张几乎作废的简陋地图，而是仔细观察着三条沟壑入口处的地形、植被长势、泥土湿度，甚至抬头看了看天空光线的角度和鸟类的飞行轨迹。
左边那条有隐约水声，但沟壑陡峭，不利于行进，且水流可能会掩盖其它声音，不利于警戒。中间那条看似平坦，但植被过于均匀，像是某种善于伪装的危险生物的猎场。右边那条我们刚逃出来的，自然排除。
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左边和中间之间，一处看起来植被相对稀疏、坡度较缓的斜坡。那里没有明显的路径，但根据我对山脉走向和之前行进方向的记忆判断，这可能是通往正确方向的一条“捷径”。
“刘哥，”我指向那个斜坡，“我觉得，可以试试从这边切过去。可能没有现成的路，但方向应该是对的，而且可以避开那三条明显的沟壑，更隐蔽。”
我的判断基于观察和推理，虽然也有风险，但比盲目选择那三条已知其一的沟壑要靠谱得多。
黑皮几乎没有犹豫：“听你的！带路！”
这一次，我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瘦猴像斗败的公鸡，默默地、眼神怨毒地跟在了队尾。角色的彻底互换，无声地宣告了这次内部危机的阶段性结果。
我小心翼翼地引领着队伍，攀上斜坡，在密林中艰难穿行。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路途依旧艰辛，但方向明确，也没有再遇到致命的危险。几个小时后，我们成功穿越了最复杂的“野人沟”核心区域，找到了地图上标记的下一个参照物——一条干涸的古河道。
站在古河道边缘，确认了正确的方向，黑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再次走到我身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审视和敲打，而是充满了实实在在的认可，甚至带着一丝……庆幸。
“林野，”他看着前方，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推心置腹的意味，“我以前只觉得你手黑，胆子大，是块当刀子的料。没想到，你小子肚子里还有真东西，关键时刻，能顶大用！”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以后，跟着我好好干！我黑皮，不会亏待能办事的兄弟！”
这句话，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我不仅化解了因瘦猴带错路而可能导致的覆灭危机，更重要的是，我凭借实实在在的能力和关键时刻的冷静判断，赢得了黑皮更进一步的、基于价值和依赖的“赏识”。我在这个犯罪团伙中的地位，因为这次危机，反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巩固和提升。
然而，我心中并无多少喜悦。瘦猴那如同毒蛇般的目光，依旧如芒在背。黑皮的“赏识”是建立在利用价值之上的，更加脆弱。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与“山魈”的会面吉凶未卜，岩温的威胁也并未解除。
我只是在这黑暗的泥沼中，暂时抓住了一根稍微结实一点的藤蔓，但脚下的深渊，依旧深不见底。危机，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潜伏在前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