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迷雾追踪
岩温警官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寒意，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渗入织物的霉菌，在我心底无声地蔓延、滋长。回到据点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蛛网黏住的飞虫，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的神经骤然绷紧。黑皮那看似随意的一瞥，瘦猴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都让我怀疑他们是否从我身上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味”。我知道，我必须尽快摆脱这种被动等待的局面，但“勐拉”这潭浑水太深，贸然行动无异于自寻死路。
休整日的下午，黑皮接到“肥膘”转来的新指令。豹哥对上次“老鹰崖”风波（尽管最终被定性为“蝎子”搞鬼）仍心存芥蒂，也对“勐拉”据点暴露的可能性产生了疑虑。他命令黑皮小队立即转移，押送另一批更为重要的“样品”，前往一个位于勐拉东北方向、更深山处的临时交接点。指令强调，必须绝对隐蔽，避开所有已知路径和可能存在的眼线。
“妈的，就没个消停时候！”黑皮烦躁地掐灭烟头，眼神阴鸷，“收拾东西，半小时后出发。这次走‘雾谷’那条线，虽然难走，但够隐蔽。”
“雾谷？”瘦猴皱了皱眉，“那地方这个季节邪性得很，一起雾，三步之外人畜不分。”
“所以才安全！”黑皮不容置疑地打断他，“都给我打起精神，这趟货不能出任何岔子！”
“雾谷”……我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极端的环境，往往是危机最佳的温床。
我们迅速收拾好行装，将那份所谓的“样品”——几个密封严实、分量不轻的小型金属罐——仔细捆扎好，再次踏入了茫茫林海。离开“勐拉”的喧嚣，重返原始丛林的寂静，但这份寂静之下，却涌动着比之前更加浓烈的紧张感。黑皮和瘦猴显然对“雾谷”心存忌惮，行进速度比往常更快，话语也更少，只是不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越来越浓密的植被和逐渐变得晦暗的天光。
随着海拔的缓慢升高，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湿润、阴冷。参天古木的树冠愈发密集，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下来，在铺满厚厚落叶和苔藓的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能见度开始下降，林间开始飘荡起若有若无的、乳白色的水汽。这就是“雾谷”的前兆。
“加快速度！争取在起大雾前穿过最险的那段路！”黑皮回头低吼一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然而，大自然的意志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我们深入一条两侧是陡峭岩壁、底部布满湿滑卵石的狭窄河谷时，浓雾，如同蓄谋已久的幽灵军团，从四面八方、从每一道石缝、每一片树叶间汹涌而出！
几乎是顷刻之间，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然后是五米，三米……最后，除了身边依稀可辨的同伴轮廓，整个世界都被吞噬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粘稠而冰冷的乳白色混沌之中。空气湿重得如同浸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水汽和泥土腥味。声音也变得怪异而模糊，近在咫尺的脚步声被扭曲、放大，远处的水流声则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温度明显下降，冰冷的雾气附着在皮肤和衣物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操！还是没躲过去！”瘦猴咒骂了一声，声音在浓雾中显得闷闷的。
“都跟紧！谁他妈掉队了，就自生自灭吧！”黑皮的声音从前方的白幕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放慢了速度，几乎是凭感觉在卵石滩上摸索着前进。
我们一行人，如同盲人般，一个紧跟着一个，在黑皮的带领下，艰难地在浓雾中跋涉。脚下的卵石湿滑无比，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浓雾不仅剥夺了视觉，似乎也扰乱了对方向和距离的判断。压抑、迷茫、以及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像这雾气一样，无声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我走在队伍中段，紧跟在前面的阿炳身后。极低的能见度虽然带来了巨大的行动困难，却也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暂时摆脱紧密监视，暗中进行反追踪观察的机会。我刻意将步伐放得比平时更重，制造出清晰的脚步声，同时竖起耳朵，如同最警觉的羚羊，捕捉着浓雾中除了我们队伍之外的、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起初，只有风声、水声、以及我们自己制造出的噪音。
但大约行进了半个小时后，在我全神贯注的聆听下，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流声掩盖的异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了我的耳膜！
那是一种……不同于我们踩踏卵石的、更轻、更谨慎的脚步声！似乎还夹杂着某种衣物与湿润植物叶片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声音来自我们侧后方，距离不确定，但在浓雾的扭曲和掩盖下，它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仿佛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缀在我们身后。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是错觉吗？是山谷里其他同样被困住的动物？还是……追踪者？！
岩温那张冷峻的脸瞬间浮现在脑海中。是他吗？他果然没有放过我！他竟然跟到了这里，还利用这场大雾作为掩护！
我不敢立刻声张。在无法确定对方身份、数量和意图的情况下，贸然示警，可能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甚至可能让黑皮他们怀疑是我引来了麻烦。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一边继续跟着队伍前进，一边将更多的注意力分配到听觉上，试图从那片混沌的声场中，剥离出那个危险的信号。
声音还在！它似乎也在调整节奏，与我们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相对固定的距离。对方是个高手，极其擅长利用环境噪音掩护自己，若非我全神贯注，几乎不可能发现。
必须确认！也必须想办法摆脱，或者……利用这个机会。
我假装被脚下的卵石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响动。
“妈的，看着点路！”前面的阿炳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就在我制造出这个小混乱的瞬间，我敏锐地捕捉到，侧后方那个轻微的脚步声，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对方显然也在密切关注着我们队伍的任何异动！
就是他！绝对是冲我们来的！很可能是岩温，或者他派来的人！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我们现在如同瞎子，而追踪者却在暗处，他可能在任何时候发动攻击，或者只是这样跟着，直到我们走出迷雾，进入他的伏击圈。
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扰乱他的追踪，或者……将他引入歧途。
我加快几步，凑近黑皮，压低声音，用带着一丝紧张（这次半真半假）的语气说：“刘哥，情况有点不对。”
黑皮猛地停下脚步，在浓雾中转过头，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锐利：“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后面有动静，”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确定，但又足够引起重视，“不是水声，像是……脚步声，很轻，一直跟着。”
浓雾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倾听。
然而，除了河谷永恒的水流呜咽和风吹过岩壁的呼啸，什么异常都没有。那个追踪者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变得更加沉寂，如同融入了雾气本身。
“你他妈听错了吧？”瘦猴不耐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鬼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太正常了。”
黑皮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浓雾极大地削弱了他的判断力。
“不能大意。”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林野，你耳朵灵，断后！猴子，你在前面探路，放慢速度！所有人都给我把家伙准备好！一旦发现不对，直接开枪！”
这是一个危险的指令，但也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进行反追踪操作的位置。
我移动到队伍末尾，将背在身后的开山刀解下，握在手中。冰冷的刀柄让我纷乱的心绪稍微镇定了一些。我故意将脚步放得更重，同时耳朵像雷达一样，全方位扫描着身后的白幕。
那个细微的脚步声果然又出现了，而且距离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一些！他可能以为我们并未察觉，或者，他也在利用我们制造的噪音向前逼近。
好，你跟着是吧？我心中冷笑。
在经过一处河道分岔口时，我注意到主河道偏向左侧，右侧则有一条更狭窄、水流更细小的支流，蜿蜒伸向一片更加茂密、地势似乎开始上升的丛林。这是一个机会。
我趁着浓雾和队伍行进噪音的掩护，快速从脚下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卵石。在队伍即将完全走过岔路口时，我故意落后几步，然后用力将一块较大的卵石，朝着主河道左前方的方向，使劲扔了出去！
“扑通！”卵石落水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我本人则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迅速向右一闪，躲进了右侧支流入口处一块巨大的、被苔藓覆盖的岩石后面，屏住呼吸，紧紧贴住冰冷的石面。
队伍前面的黑皮等人听到落水声，果然产生了误判。
“什么声音？”黑皮警惕地问。
“可能是猴子踢下去的石头，或者林野那边有情况？”瘦猴回应。
“保持警惕，继续走！”黑皮没有深究，带着队伍沿着主河道继续向左前方行进，脚步声和谈话声逐渐远去，被浓雾吞噬。
我躲在岩石后，心脏狂跳。成败在此一举。
果然，不到一分钟，一个极其轻微、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主河道方向的浓雾中显现出来！他动作迅捷而谨慎，如同丛林中的猎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主河道方向），显然是被我扔出的石头声误导了！
虽然他也穿着杂色的当地服装，脸上做了些伪装，但那挺拔的身形、沉稳的步伐，以及那双即使在浓雾中也难掩其锐利的眼睛——不是岩温还能是谁？！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躲在岩石后面的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追踪前方远去的、黑皮队伍制造的声响上。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确认方向，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加快速度，向着主河道左前方追去！
看着他消失在乳白色的浓雾中，我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我暂时摆脱了他的直接追踪，但黑皮他们危险了！岩温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追错了方向，届时，他可能会更加愤怒，追踪手段也可能更加激烈。而且，我独自离队，待会儿如何与黑皮他们会合？如何解释？
必须在岩温发现上当并折返之前，找到黑皮他们，并且……必须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解释我为何“掉队”。
我不敢耽搁，深吸一口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空气，转身钻入了右侧那条狭窄的支流河道。这里的路更加难走，植被茂密，藤蔓缠绕，我必须用砍刀开路，速度大受影响。但我必须尽快绕到黑皮他们前面，或者找到一个合适的“重逢”地点。
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仿佛永恒的牢笼。我在能见度极低的丛林中艰难穿行，依靠着模糊的方向感和对之前路线的记忆，拼命向前。汗水混合着雾水，浸透了我的衣服，背后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几乎要迷失在这片白色迷宫时，前方隐约传来了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是黑皮他们！他们似乎因为浓雾和复杂地形，速度也慢了下来，而且，从声音判断，他们前进的方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偏向了右侧，与我选择的这条支流河道在某个点交汇了！
机会！
我立刻停下砍伐藤蔓的动作，侧耳倾听，确认他们的位置和行进方向。然后，我选择了一处植被特别茂密、视线受阻最严重的区域，猛地从斜刺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同时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惊慌的呼喊：“刘哥！猴哥！是你们吗？！”
我的突然出现，把黑皮等人吓了一跳！
“操！谁？！”瘦猴的枪口瞬间指向我这边。
“是……是我！林野！”我装作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样子，拄着砍刀，狼狈地跑到他们面前，脸上沾满了泥水和被植物划出的血痕。
“林野？你他妈跑哪儿去了？！”黑皮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眼神凶狠地盯着我，浓雾中，他的脸显得格外狰狞，“老子不是让你断后吗？怎么从旁边冒出来了？！”
“刘哥！我……我听到后面真的有动静！”我急促地喘息着，脸上努力表现出后怕和焦急，“我回头去看，结果雾太大，脚下打滑，摔了一跤，滚到旁边那条小沟里去了！等我爬起来，就听不到你们的脚步声了！我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怕极了，只能凭着感觉乱走，想绕到前面来找你们，幸好……幸好碰到了！”
我语速很快，细节丰富（摔跤、滚落、呼喊），情绪到位（惊慌、后怕、庆幸），尽量让谎言听起来无懈可击。
黑皮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假。瘦猴也冷冷地看着我，手指仍搭在扳机上。阿炳和阿成则一脸茫然和紧张。
浓雾掩盖了我许多细微的表情，也放大了他们内心的不确定。
“你确定听到动静了？”黑皮沉声问，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
“确定！肯定不是水声！”我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感觉那东西一直跟着我们！”
黑皮沉默了，他松开我的衣领，环顾四周无边的白雾，眼神阴晴不定。瘦猴也收起了枪，但眼神里的怀疑并未完全散去。
“妈的，这鬼地方……”黑皮最终啐了一口，“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待了！加快速度，尽快离开这雾谷！林野，这次跟紧了！再掉队，老子真不管你了！”
“是！刘哥！”我连忙应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
我们重新整顿队形，再次出发。但经历了这番波折，队伍的气氛更加凝重，每个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对浓雾中的任何细微声响都充满了警惕。我知道，岩温很可能还在某处搜寻着我们，这场迷雾中的较量，远未结束。而我对黑皮撒下的那个弥天大谎，就像一颗埋下的地雷，不知何时会被引爆。
浓雾依旧弥漫，前路未知，身后的威胁也并未解除。我仿佛行走在一根横跨深渊的钢丝上，两侧皆是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