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民像换了个人。
之前泡在质管办时那种阴阳怪气、吹毛求疵的劲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亢奋的工作热情。
他带着小李,几乎住在了骨科的主任办公室和档案室里。
“钱主任,这份c型臂配套耗材的单一来源采购论证报告,我看理由不够充分啊。”孙福民扶了扶眼镜,手指点着那份他特意要求调阅的文件,“上面说技术垄断,只有‘康健科技’一家能提供匹配的耗材。但我查了一下,国内至少有另外两家企业生产的耗材,技术参数完全符合要求,价格还低了百分之二十。这个‘技术垄断’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钱卫国坐在办公桌后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强压着火气,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孙调研员,采购这一块,有专门的流程和专家论证。当时评审专家组的结论就是这样,我们临床科室只是提出需求,具体采购事宜,不归我们管。”
“哦?不归你们管?”孙福民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卫国,“钱主任,这话就不对了。你们是使用科室,耗材好不好用,价格合不合理,你们最有发言权。专家论证,也要基于你们提供的临床数据和需求吧?我看这份论证报告里,引用的数据和支持性文件,可都盖着你们骨科的章呢。”
钱卫国喉咙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孙福民查得这么细,连论证报告的附件都逐一翻看。
孙福民不再看他,转向旁边战战兢兢的骨科护士长:“护士长,你们科室的耗材请领和入库记录,和手术室的实际使用登记,为什么经常对不上?而且差异都集中在几种价格比较高的进口耗材上?是记录疏忽,还是……有其他原因?”
护士长紧张地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钱卫国,也不敢看孙福民,支支吾吾地说:“可能……可能是手术太忙,有时候忘记登记了……或者,或者请领的时候多领了点,备用……”
“备用?”孙福民拿起一叠出入库单据,抖了抖,“一个月‘备用’了三十多次?而且每次‘备用’的都是最贵的那几种?这备用量,是不是太大了点?这些‘备用’的耗材,最后都用到哪里去了?有追踪记录吗?”
护士长额头冒汗,彻底说不出话了。
孙福民合上文件夹,身体往后一靠,看着面色铁青的钱卫国,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钱主任,根据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你们骨科在耗材管理上,存在不少疑点啊。价格异常,账物不符,采购论证也存在明显瑕疵。这些问题,恐怕不是一句‘不归我们管’或者‘工作疏忽’就能解释过去的。”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希望科室能高度重视,积极配合我们的调研,把这些问题彻底搞清楚。这不仅是对医院负责,也是对你们自己负责。”
钱卫国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知道孙福民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逼他表态。要么自己把问题“交代”清楚,要么等着孙福民把问题捅上去,后果更严重。
“孙调研员,我们一定配合调查。”钱卫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可能……可能下面的人在具体操作上,确实存在一些不规范的地方。我们马上自查,严肃整改!”
他试图把问题限定在“操作不规范”的层面,丢卒保车。
孙福民岂能看不穿他的心思?他笑了笑,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有自查整改的态度很好。不过,有些问题,恐怕不是科室内部自查就能解决的。比如这单一来源采购,涉及到的可能就不只是操作规范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那摞厚厚的资料:“这些材料,我们先带回去仔细研究。钱主任,你们抓紧时间自查,希望能尽快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明。”
说完,他不再看钱卫国的脸色,带着小李,抱着几大盒复印好的资料,扬长而去。
看着孙福民消失在门口,钱卫国猛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笔筒震得跳了一下。
“王八蛋!”他低吼一声,胸口剧烈起伏。
护士长吓得一哆嗦,小声问:“主任,现在……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钱卫国烦躁地扯了扯领带,“赶紧把屁股擦干净!该补的记录补上,该统一的说法统一好!告诉下面的人,都把嘴巴给我闭紧了!谁要是乱说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是,是,我马上就去!”护士长如蒙大赦,赶紧溜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钱卫国一个人。他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孙福民这次是动了真格,揪住耗材问题不放。虽然那些要命的核心证据他早就处理干净了,但孙福民这么查下去,难保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最关键的是,孙福民的态度转变太明显了。之前还在质管办跟林杰磨洋工,怎么突然就调转枪口,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是林杰搞的鬼?一定是他!
钱卫国眼里闪过一丝怨毒。林杰这是要借孙福民的手,置自己于死地啊!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赵凯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赵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老钱,什么事?我这边正忙着。”
“赵处长!孙福民他……”钱卫国急吼吼地把情况说了一遍,语气又急又怒,“他这是要把我们骨科往死里整啊!肯定是林杰在背后捣鬼!您得想想办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赵凯的声音冷了下来:“慌什么?一点小风浪就沉不住气了?”
“赵处长,这可不是小风浪!孙福民抓着单一来源采购和耗材差价不放,这要是被他坐实了,可不是小事!”钱卫国急道。
“单一来源采购,手续齐全,专家论证完备,他孙福民能挑出什么大毛病?顶多就是说你们论证不够严谨。”赵凯语气阴沉,“至于耗材差价和账物不符,推到下面人头上就是了,找个临时工或者合同护士顶一下,不会伤筋动骨。”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狠厉:“现在最关键的不是孙福民,是林杰!这小子越来越嚣张了,必须尽快把他按死!”
“那……孙福民这边……”
“孙福民那边,我会打招呼。他无非是想捞点政绩,给他点甜头,让他适可而止。”赵凯不耐烦地说,“你现在的任务,是稳住骨科,别自乱阵脚。另外,我让你找的林杰的把柄,找到了吗?”
钱卫国语气一滞:“还在找……那小子滑不留手,工作上抓不到什么大错。生活作风上,他跟苏琳是公开谈恋爱,也做不了文章……”
“废物!”赵凯骂了一句,“没有把柄,就创造把柄!他那个什么青年医生扶持计划,王鑫、刘倩那几个人,就是他的软肋!从他们身上下手!”
“我已经按您说的,找人去‘提醒’过刘倩的家人了。”钱卫国连忙表功,“王鑫那边,也通过厅里的人给他施加了压力。”
“光提醒和施压有什么用?”赵凯语气森冷,“要让他们真的出事!比如,那个王鑫搞的创伤通道,万一在抢救哪个有背景的病人时出了纰漏呢?或者,刘倩用的那个国产药,吃出了严重问题呢?”
钱卫国心里一寒,他明白赵凯的意思。这是要制造医疗事故,往死里整王鑫和刘倩,从而把火烧到林杰身上。这手段太毒了,风险也极大。
“赵处长,这……这弄不好会出人命的……”钱卫国有些犹豫。
“怕什么?只要操作得当,谁能查到我们头上?”赵凯冷哼一声,“老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林杰不倒,你我就永无宁日!想想你的位置,想想你这些年得到的东西!”
钱卫国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发抖,内心激烈挣扎。
他知道赵凯说得对,林杰就像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刀,不除掉他,谁都别想安生。可是……
“我知道了,赵处长。”钱卫国最终咬了咬牙,“我会想办法。”
“尽快!”赵凯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钱卫国放下电话,感觉手心全是冷汗。他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了几步,眼神变幻不定。
赵凯的命令他不敢不听,但真要动手制造医疗事故,他心里也没底。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权力斗争,而是在玩火了。
与此同时,孙福民和小李抱着资料回到了临时用作调研办公室的小会议室。
小李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忍不住说:“孙处,这骨科的水,看来真不浅啊。那个单一来源采购,明显有问题。”
孙福民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哼,钱卫国以为他根基深,没人动得了他。这次撞到我手里,算他倒霉。”
“那我们接下来……”小李试探着问。
“继续查!把证据坐实!”孙福民弹了弹烟灰,“不过,分寸要把握好。真要把钱卫国连根拔起,动静太大,牵扯太多,未必是好事。只要让他知道疼,让他背后的赵凯知道收敛,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到时候,这份调研报告往厅里一递,就是实打实的成绩。”
他混迹官场多年,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查问题是为了立功,不是为了结死仇。
“还是孙处您考虑得周到。”小李奉承了一句。
孙福民满意地点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对小李使了个眼色。
小李会意,立刻起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孙福民这才接起电话,语气变得十分恭敬:“领导,您找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了几句。
孙福民脸上的得意神色渐渐消失,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是,是,我明白……骨科这边,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嗯,我知道轻重……好的,领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挂了电话,孙福民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抽着烟,脸色阴晴不定。
刚才的电话,是他在厅里的一位靠山打来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骨科的问题可以查,但不要深究,更不要牵扯太广,尤其是不要动钱卫国背后的人。适可而止,拿出个能让各方面都过得去的结论就行。
这等于给他刚烧起来的火,泼了一盆冷水。
孙福民心里有些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能不听。看来,想借着查骨科立个大功的算盘,要落空了。
他掐灭烟头,烦躁地揉了揉脸。查林杰,是苦差事;查骨科,眼看有点苗头,又被上面按住了。这趟差事,真是里外不讨好。
不过,上面的意思他懂了。接下来,调查的力度和方向,得调整一下了。
他站起身,打开门,对等在外面的小李说:“走吧,再去一趟骨科。”
小李愣了一下:“孙处,还去?”
“去。”孙福民脸上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表情,“有些情况,还得再跟钱主任‘核实核实’。”
他的重音落在了“核实”两个字上。
小李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好的。”
两人再次走向骨科。只是这一次,孙福民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样急切和亢奋,反而显得有些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