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的繁华之下，暗流如冰河下的潜涌，表面车水马龙，内里却已能听见冰层碎裂的嘎吱声响。林越住进孙武位于城东的宅院已有旬日，这宅院不算豪奢，却自有一股清雅之气，竹简的墨香与庭院中草木的清气交织，与市井的喧嚣隔开一道无形的墙。然而，这道墙，终究挡不住时代洪流的冲击。
连日来，林越借着孙武弟子的身份，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个即将在齐国历史上掀起巨浪的家族——田氏。他亲眼见到孙武的祖父，那位因军功受赐姓的田书大夫，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色。族中子弟往来匆匆，神色凝重，连带着府中的仆从都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一日黄昏，孙武刚从祖父处议事归来，面色沉静如水，但林越还是从他微蹙的眉心和略显急促的步伐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他正立于院中一株老槐树下，仰头望着虬结的枝干伸向渐染暮色的天空，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长卿兄，”林越缓步上前，用了这些日子熟稔起来的表字相称，“可是城中又有变故？”
孙武收回目光，看向林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言谈举止迥异于常人，对兵事时局常有惊人之语，却又似乎对许多常识懵懂无知。他就像一卷无法完全解读的竹简，吸引着孙武去探究。“方才市集又有械斗，栾氏门下之人与高氏家兵为争一处货栈，伤了数人。城卫虽至，却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他语气平淡，却透着力道，“乱象已现，非吉兆。”
林越心头一紧。他知道，这绝非简单的市井纠纷，而是齐国内部栾、高、田、鲍四大家族矛盾公开化、白热化的前兆。史书上的“四姓之乱”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其结果将是田氏与鲍氏联手，暂时压制栾、高，但田氏也将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最终迫使孙武远走他乡。
“《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林越缓缓开口，引用了这部他烂熟于心的经典开篇，“如今这临淄城内，虽无大军压境，然权贵相争，其凶险未必亚于沙场。国之大事，已系于几家之私斗。”
孙武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想到林越竟能如此精准地引用并切中时弊。这句话，正是他近来反复思量的核心。“林弟所言极是。然则，依你之见，当如何‘察’之？”
机会来了。林越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谨慎措辞，既要点明要害，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四周，确保无人窥听：“长卿兄，我观田氏如今，正如《始计篇》所言，‘道、天、地、将、法’五事之中，‘道’已失和。君不见，街头巡逻兵卒，目光闪烁，人心惶惶？此非长治久安之象。”
他顿了顿，见孙武凝神静听，便继续道：“我曾游历四方，听闻一些古老预言……或者说，是基于历史兴衰的推演。当权贵之家势均力敌，而君王不能制衡时，祸患必起于萧墙之内。栾、高两家，贪婪而骄横，岂能长久容忍田、鲍坐大？冲突恐难避免。若处理不当，轻则家族倾颓，重则……玉石俱焚。”
孙武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越的内心，看清他这些“推演”的来源。“玉石俱焚？林弟是否过于危言耸听？我田氏虽非最强，亦有自保之力。”
林越知道，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他结合史料，尽量用模糊而指向性明确的语言描述：“我曾听闻一种可能……或许不久之后，四家矛盾彻底爆发，兵戈相见。初始，田氏或可与鲍氏联合，暂占上风，甚至驱逐栾、高……但胜利之后，危机才真正开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届时，田氏功高震主，又失却制衡之对手，岂不成了众矢之的？齐公岂能安心？其他势力岂不眼红？”
他没有直接说出田乞（孙武之父辈）日后专权、最终被逐的具体细节，但勾勒出的“功高遭忌”的大致走向，已足够惊心动魄。这正是《谋攻篇》中“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的深层含义——不仅要知战场之胜负，更要知政治之进退。
孙武的脸色终于变了。他自幼聪慧，深受家族熏陶，对政治斗争的嗅觉远比常人敏锐。林越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就波澜暗生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这些推测，与他近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与祖父田书的担忧，竟隐隐吻合！尤其是“功高震主”、“众矢之的”这几个字，如同重锤，敲打在他的心头。田氏若在内部倾轧中消耗过大，即便胜出，也确实是危机四伏。
他久久凝视着林越，这个来历神秘的年轻人，其“远见”已不能简单用“天赋异禀”来解释，更像是一种……洞悉了命运轨迹的笃定。这种笃定，让孙武在惊疑之余，竟生出一丝敬畏。
“林弟……”孙武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所言，虽似荒诞，却……直指核心。‘祸起萧墙’，‘需早做打算’……你说得对。”他抬头望向西方，那是吴国所在的方向，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九变篇》有言，‘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有时，退一步，非为怯懦，乃为蓄力，以待天时。”
林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知道，孙武听进去了。这位未来的兵圣，已经开始从战略高度思考家族的退路，而不仅仅是战术层面的应对。这正是他作为穿越者，所能带来的最大价值——以千年的历史纵深，为伟人点亮一盏警示的灯。
“长卿兄能如此想，乃家族之幸。”林越诚恳地说。
孙武转过身，重重拍了拍林越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暮色彻底笼罩了庭院，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悠长而带着一丝不安。临淄城的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而在孙武心中，一颗南下的种子，已悄然埋下。他需要更详细地了解吴国，需要暗中筹备，需要在风暴来临前，为家族，也为自己的抱负，找到一条生路。而身边这个神秘的林越，或许就是解开未来困局的关键钥匙。
下一章展望：随着孙武开始暗中筹备后路，他与林越的交流将更加深入。下一章将聚焦于两人在兵法思想上的碰撞，孙武初步构建其理论体系，而林越的现代思维将为其提供意想不到的启发，共同奠定《孙子兵法》的基石。紧张的家庭会议、外界压力的升级，将为他们的秘密计划增添更多紧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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