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那场雷霆之怒,如同凛冬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杨士奇看似平坦的仕途。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告身被收回,那身象征恩宠与地位的绯袍,虽未被剥夺,穿在身上却倍感灼人。他搬离了那座陛下赏赐的、位于西华门外的体面宅邸,重新回到了城南那间租住的、更为简朴的小院。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昨日还是圣眷正隆、简在帝心的东宫新贵,今日便因直言获谴,跌落云端。世态炎凉,顷刻显现。往日车马盈门的景象不再,门庭冷落鞍马稀。一些昔日往来密切的“同僚”、“友人”,如今在街上遇见,或远远避开,或只是冷淡地颔首,仿佛生怕沾染上他身上的“晦气”。
东宫那边,太子朱高炽派人送来一份厚礼,并带话让他“暂且安心,静待时机”,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安抚。杨士奇明白,太子此刻亦不敢轻易触怒陛下,能做的有限。
真正的打击,来自于那些原本就对他心怀不满的势力。汉王党羽弹冠相庆,讥讽他“不识时务,自取其辱”的言论甚嚣尘上。都察院几位曾被他驳了面子的御史,更是落井下石,接连上疏,翻出他在苏州“手段酷烈”、在龙江“专权跋扈”的旧账,请求陛下将其“彻底罢黜,以清流品”。
一时间,杨士奇仿佛成了朝堂上的一个“污点”,人人得而口诛之。
然而,面对这骤然而至的逆境,杨士奇的心境,在经历了最初的震荡与些许失落之后,反而逐渐沉淀下来,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他每日依旧准时前往兵部职方司点卯。虽然只剩下一个“协理”的空名,权限大不如前,司内同僚对他的态度也微妙了许多,但他并不在意。他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那些浩如烟海的西洋图籍、番邦情报的整理与研判之中。
他发现,远离了东宫讲读的清谈与朝堂争斗的喧嚣,这方寸之间的案牍,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里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冰冷的数据、客观的记录与亟待厘清的知识。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入翰林院甲字库房,或是初至会同馆时的状态,像一个最纯粹的学生,埋头于故纸堆中,探寻着世界的真相。
他根据船队不断送回的新情报,孜孜不倦地修订着西洋海图,补充着番邦风物志,分析着远方帝国的政局变迁与贸易动向。他甚至开始着手编纂一部更为系统、详尽的《西洋番国志》,将零散的信息去伪存真,分门别类。这项工作繁琐而漫长,看似与他被贬的处境格格不入,但他却乐在其中,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躲避外界风雨的港湾。
职方司郎中起初对他还有些客气,后来见他安于现状,并无怨怼,也便由他去了。司内一些原本对他抱有同情,或钦佩其才学的年轻吏员,见他身处逆境依旧如此沉静专注,反而对他更生敬意,偶尔会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杨士奇皆倾囊相授。
这一日,他正在核对一份关于天方(阿拉伯)地区最新商路变更的记录,忽闻司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只见郑和一身常服,悄然立于值房门口。
“郑公公?”杨士奇有些意外,连忙起身相迎。自他被贬后,郑和并未与他公开接触。
郑和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扫过他案头堆积的文书和那幅正在绘制的新海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杨协理,别来无恙?”郑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劳公公挂念,下官一切安好。”杨士奇语气平和。
郑和点点头,踱步到案前,看着那幅标注细致的海图,缓缓道:“咱家近日查阅旧档,发现前朝乃至本朝初期,关于南洋至西洋的航路记载,多有谬误矛盾之处,于船队航行,实为隐患。杨协理如今潜心于此,倒是正好。不知……可否请杨协理,主持将这些旧档海图,系统勘误修订一番?此事关乎船队安危,乃实实在在的功业,非精通此道、且有耐心者不能为也。”
杨士奇心中一动。郑和此言,明面上是交付一项繁重的“苦差事”,实则是为他这个被边缘化的人,提供了一个继续发挥价值、并且不易被人攻讦的立足之地!修订海图,是纯粹的实务,不涉朝政,却能直接影响下西洋大业,陛下必然关注。
这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为他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之机!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公所托!”杨士奇深深一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人情冷暖的官场,郑和此举,堪称雪中送炭。
“嗯。”郑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
自此,杨士奇更是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到浩瀚的旧档海图勘误工作之中。他仿佛又找到了在龙江船厂与工匠们一同挥汗如雨的感觉,只是这一次,战场换成了无声的纸墨之间。
他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北征大军已然誓师出发,汉王风头无两;太子监国,处事愈发谨慎;江南顾家谋逆案牵连甚广,不断有官员落马……但这些,似乎都离他很远了。
他每日往返于简陋的寓所与职方司之间,青衫徒步,神色从容。有时会遇到昔日对他避之不及的人,他亦只是平淡地点头致意,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他才会抚摸着那件收叠整齐的绯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他知道,蛰伏,是为了更好的腾跃。这宦海的浮沉,打不垮一颗真正坚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