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龙虎山,李长青并未远离,而是在山脚一处临溪的竹林旁结庐暂住。竹庐简陋,仅能遮风避雨,他却安之若素。白日里,或于溪边垂钓,或于林间漫步,夜晚则静坐调息,体悟着龙虎山之行带来的些许感悟。
龙虎山千年道韵,虽与他金丹大道路径不同,但其对“沟通天地”、“调和阴阳”的理解,尤其是那五雷正法引动的至阳至刚之力,对他进一步打磨金丹、纯化法力,亦有触类旁通之效。他将那日吸收的些许天雷精气缓缓炼化,融入金丹之中,能感觉到金丹似乎更加凝实了一分,流转的法力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纯阳气息。
这一日,他正在溪边垂钓,鱼竿是随手折的翠竹,鱼线是林间寻得的坚韧藤丝,无钩无饵,只将一丝微弱的神念附着于线端,垂入水中,并非为了渔获,而是借此体悟水流变化,生灵律动。
忽然,他心念微动,神识感知到数里之外,官道之上,正发生着一场追杀。
被追杀的,是一对主仆。主人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衣衫华贵却已多处破损,沾满泥污,发髻散乱,脸色苍白,但眉眼间却有一股不屈的倔强。她身边仅剩的一名老仆,浑身浴血,手持一柄断剑,护在她身前,气息已是强弩之末。
追杀她们的,是十余名黑衣蒙面的武者,身手矫健,配合默契,出手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为首一人,气息阴冷,已达金刚境巅峰,手中一对淬毒判官笔,招招不离那老仆要害。
“小姐……快走!老奴……挡住他们!”老仆嘶声喊道,挥动断剑,勉强格开袭来的判官笔,自己却踉跄后退,口中喷出鲜血。
那少女咬着嘴唇,眼中含泪,却倔强地摇头:“福伯,我不走!要死一起死!”
“哼,主仆情深?那就送你们一起上路!”黑衣头领冷笑一声,判官笔一抖,化作数点寒星,直取老仆周身大穴!
眼看那老仆便要殒命当场,少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惨叫并未传来。
她疑惑地睁开眼,却看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十余名凶神恶煞的黑衣死士,包括那名金刚境头领在内,全都保持着前一刻的动作,僵立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的眼神凝固,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茫然,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物。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手中的兵刃,无论是精钢长剑,还是淬毒短刃,亦或是那对判官笔,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锈蚀、腐朽,眨眼间便化作了满地锈红色的碎屑!
然后,是他们的身体。
从脚开始,皮肉、骨骼、衣衫……如同风化了千万年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开始剥落、消散,化作最细微的尘埃,随风飘散。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过三五息的时间,那十余名追杀她们的黑衣死士,连同他们的兵刃、坐骑,就这般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原地只留下一些凌乱的马蹄印,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肃杀之气。
老仆福伯拄着断剑,目瞪口呆,如同见了鬼魅。
那少女也捂住了嘴,美眸圆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是谁?
是谁救了她们?
两人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官道空旷,山林寂静,除了他们,再无他人。
“小姐……我们……我们好像遇到高人了……”福伯喘着粗气,声音干涩地说道。
少女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与疑惑,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深深一福,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颤抖:“晚辈南宫仆射,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不知前辈可否现身,让晚辈当面拜谢?”
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无人应答。
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以及溪流潺潺的水声。
南宫仆射?听到这个名字,远在数里之外竹庐旁的李长青,眉头轻轻一挑。
原来是她。北莽刀客,未来的北凉王妃,徐凤年日后的红颜知己之一。没想到会在此地,以此种方式相遇。
他方才只是心念一动,神识隔空笼罩那片区域,以自身金丹大道形成的微弱领域,强行改写了那片区域的物质规则,加速了那些死士及其兵刃的“熵增”过程,使其在瞬间走完了正常情况下需要千百年才能完成的腐朽、归尘之路。
此等手段,对他而言,不过是微末伎俩,甚至连正式出手都算不上。就如同人走路时,无意间踩死了几只蚂蚁,并不会放在心上。
他并未打算现身。救下南宫仆射,不过是随手为之,顺应本心,并无他求。至于她未来的命运是否会因此改变,与他何干?
竹庐旁,他收回神识,目光重新落在水面的浮沉之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官道之上,南宫仆射和福伯等待良久,不见回应,心中既感激又忐忑。
“前辈或许已经离去,不愿现身。”福伯低声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南宫仆射点了点头,再次对着四周行了一礼,这才与福伯相互搀扶着,踉跄着朝着远离官道的山林深处走去,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她们并不知道,救她们的“前辈”,并非什么隐世高人,只是一个在数里外溪边垂钓的布衣少年。
数日后,一则消息悄然在附近的江湖中流传开来:离阳某位权势煊赫的郡王,其派出的十余名精锐死士,在追杀一对主仆时,于官道之上离奇失踪,尸骨无存,疑似遭遇不可知的存在插手。
这消息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很快便被其他更吸引眼球的江湖轶事所掩盖。毕竟,江湖仇杀,生死无常,各种离奇事件屡见不鲜。
唯有当事者南宫仆射,将这份神秘的救命之恩深深埋藏心底,成为了她颠沛流离生涯中,一抹难以磨灭的亮色与疑惑。
竹庐之内,李长青缓缓睁开双眼。
他摊开手掌,掌心之中,一缕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黑色因果线,正缓缓消散。这是他了结那段追杀因果后,自然消散的痕迹。
“因果……”他轻声自语。
踏入红尘,便难免沾染因果。救人、杀人、论道、争锋,皆会留下痕迹。寻常修士视因果为枷锁,避之不及。但他的金丹大道,讲究的是“历劫明心”,因果缠身,未必是坏事。关键在于,能否持守本心,不为因果所累,甚至……化因果为资粮,助长道行。
他救南宫仆射,是随心之举,了却这段因果,亦是自然之事。心中并无挂碍,道心反而更加通透了一丝。
“看来,闭门造车终究有所局限。游历红尘,体悟众生,了结因果,亦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站起身,走出竹庐,目光投向北方。
北凉,陵州。
徐凤年第二次江湖游历,似乎快要开始了吧?
那位一心想要弟弟接掌北凉,为此不惜算计天下,甚至算计自身的北凉长郡主,徐脂虎,似乎也到了命悬一线之时。
他对于介入北凉内部的恩怨并无兴趣,但对于那位命运多舛、以自身为棋子的女子,倒是存有几分旁观其命运的兴致。
而且,陵州之地,似乎还藏着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那号称能“斩尽世间仙人”的……
倒是不妨一去。
心意既定,他便不再停留。竹庐依旧留在原地,或许日后会成为某个樵夫猎户的栖身之所。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依旧是那般不疾不徐的步履,离开了龙虎山地界,踏上了前往北凉陵州的官道。
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那苍茫天地之间。
微尘之力,亦可填沧海。
而他这粒微尘,又将在这北凉之地,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