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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开门!快啊!”

徐福嘶哑的喊声在寒夜里劈开一道裂缝。

门栓被弟子颤抖的手拉开,沉重木门吱呀洞开,裹挟雪粒的寒风猛地灌入,几乎将扑到门口的徐福掀倒。他踉跄着站稳,浑浊的眼死死盯住门外。

雪地里,站着数名宫中禁卫,簇拥着一位内侍。火把的光芒在风雪中明灭,映照着内侍冻得发青却依旧肃然的脸。

“陛下口谕!”内侍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得如同冰凌坠地,“命医学院院长徐福,即刻重启火药研发项目!明日卯时正,陛下于章台宫亲见!”

……

内侍宣完口谕便匆匆离去,风雪重新吞没了那一点灯火和人声。简陋的院门在寒风中哐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门内,死寂被彻底打破,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冻住的胶。

徐福依旧直挺挺地杵在原地,像一截被雷劈过的老树桩。破旧的棉袍下,佝偻的身体微微发着抖,说不清是冷的,还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希望与恐惧反复碾轧所致。他布满血丝的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师…师尊?”一个弟子试探着,声音带着哭腔后的余颤,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徐福的手臂。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破棉袍的瞬间,徐福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滚水烫到。他枯瘦的手臂爆发出与其年龄绝不相称的力量,一把狠狠抓住弟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徐福的声音嘶哑尖锐,如同砂纸摩擦铁器,在寂静的雪夜里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陛下!陛下没有忘了我们!要重启!重启火药!”

他猛地松开弟子,转身踉跄着扑向屋内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被别人视为不祥之物的厚重木箱。那是数月前,他们被“恩赐”到此地“静养”时,唯一获准携带的、与火药相关的东西——一箱被陛下勒令封存、严禁任何人私自触碰的原始研究手稿、配方记录以及那次惨烈失败后的分析总结!

“快!都别愣着!点灯!把所有灯都点起来!”徐福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急切而变了调,他几乎是扑在冰冷的木箱上,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去抠那沉重的铜锁,声音近乎咆哮,“把火盆烧旺!烧旺!把那些……那些我们偷偷琢磨过、推演过、画在雪地上的图!还有那些写在破布片、烂木板上的想法!统统!统统给老夫找出来!汇总!汇总!”

死水瞬间沸腾!

冻僵麻木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驱散了数月来蚀骨的寒意与绝望。弟子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醒,一个个猛地跳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了风。

“快!多点几盏灯!”

“火!火折子呢?”

“我的木板!我的木板压在炕席下了!”

“我这有!我拿树枝在雪地上画的配比图,偷偷拓在麻布上了!”

“还有我!我琢磨的那个引火方式……”

压抑了数月的思维,在封存的压抑和此刻绝境逢生的巨大刺激下,如同被强行摁入水底又猛然松开的气囊,轰然反弹,爆发出惊人的活力。所有的畏惧、颓唐、自怨自艾被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所有人脑中疯狂燃烧:抓住这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证明自己!证明火药的价值!这次,一定要成功!

破败的屋舍内,灯火被一盏接一盏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四壁摇曳,勉强驱散角落的深寒。火盆里的炭火被重新拨旺,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散发出久违的、带着焦糊味的热量。

箱子被七手八脚地撬开。纸张、竹简、布片、木板……各种材质的记录被粗暴地翻找出来,混杂着几个月来他们在极度的不甘与恐惧中,偷偷摸摸推演、设想出来的新思路、新配方、新结构草图。字迹潦草扭曲,画图简陋不堪,却密密麻麻,承载着他们被遗忘岁月里所有的不甘与挣扎。

徐福整个人扑在那些散乱混杂的纸张布片上,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在冰冷的纸面上快速而神经质地划过,浑浊的老眼射出近乎癫狂的精光,嘴里念念有词:

“硝石…硫磺…木炭…主材比例…陛下给的方子根基是对的,但太粗!太粗!要提纯!硝石要熬煮去杂,硫磺要水飞澄净…木炭要选最硬的青冈木烧透…研磨!研磨要极细极匀!上次…上次就是研磨不均,受力不匀才……”

他猛地抓起一块粗糙的木板,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条画着几个扭曲的圆罐形状,旁边标注着歪歪扭扭的秦篆:“‘内壁覆泥浆?加铁砂?碎瓷?’……对!对!就是这个!”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手指狠狠戳着木板,“爆开的力道要更集中!要有破片!要有破片伤敌!陶罐!陶罐太脆,要加厚!口要小,要封死!只留引线孔……”

另一个弟子挤过来,手里举着一块破麻布,上面用不知是血还是什么暗红颜料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师尊!您看这个!引火!引火太慢不行,太快更不行!上次就是引线烧得太快,人没跑开……我想着,能不能用那种浸过油脂的粗麻线,外面再裹一层薄薄的、加了硫磺和硝石粉的湿泥?干了以后,火烧过去会慢一点,但又能保证引燃……”

“还有存储!”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后怕的颤抖,“绝对不能放在一起!绝对不能!要分开!隔得远远的!操作的人要穿厚牛皮衣,戴面具!点火要用长杆……”

“还有……”

“还有……”

压抑了数月的思考,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汇聚、碰撞、交融。无数零碎的、不成体系的、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在皇帝召见这根引线的点燃下,疯狂地试图串联成一条通往生路与新生的导火索。

寒夜漫长,骊山脚下的这处孤寂庄园内,灯火彻夜未熄。粗重的呼吸声、翻动纸张的哗啦声、激烈的讨论声、笔尖在粗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对抗着窗外呼啸的风雪。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脸上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他们在和时间赛跑,在向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证明,他们并非废物,他们还有价值!

翌日,卯时初刻,天幕依旧深沉如墨,细碎的雪粉在咸阳宫巍峨的宫阙间无声飘洒。章台宫侧殿内,鲸油巨烛燃得正旺,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暖意融融,与外界的酷寒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徐福领着麾下三名核心弟子,垂首肃立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他们已换上了内侍紧急送来的崭新官袍——深青色的医学院制式袍服,浆洗得挺括,但穿在他们身上,依旧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局促和惶恐,仿佛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数月静养,清苦度日,早已在他们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面颊凹陷,眼窝深陷,官袍下空空荡荡,如同挂在竹竿上。

脚步声从殿后传来,沉稳而有力,带着无形的威压。四人身体同时一僵,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扶苏身着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玄狐裘氅,缓步而出。冕旒未戴,只束着简单的玉冠,面容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峻。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阶下四人,从他们崭新的却难掩空荡的官袍,到他们冻得发青、微微颤抖的手,再到他们低垂头颅下那紧绷的、写满恐惧与忐忑的侧脸。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阶下四人极力压抑却依旧粗重的呼吸声。

“徐福。”扶苏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臣…臣在!”徐福浑身一颤,猛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后的弟子也紧跟着匍匐在地。

“抬起头来。”扶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徐福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脖子,仿佛那头颅有千钧之重。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对上御座上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只一眼,便感觉魂魄都被吸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骊山清冷,静养数月,可有所悟?”扶苏的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指核心。

徐福的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强迫自己镇定,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挤出:

“臣…臣等罪该万死!昔日狂妄无知,罔顾陛下圣训,懈怠安全规程,致使工坊焚毁,危及陛下…危及宫禁!此乃弥天大罪!数月静思,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方知陛下‘安全第一’四字,字字千钧,重逾泰山!此乃金石之律,绝不可犯!”他的声音因恐惧和后怕而带着哭腔,身体伏得更低。

扶苏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细微情绪,判断着其中悔悟的真伪。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就在徐福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扶苏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刚才的锋锐:

“知罪,尚可救药。火药一道,凶险异常,一丝一毫的懈怠疏忽,便是粉身碎骨,累及无辜!此物非是尔等往日炼丹,炸炉不过毁一丹鼎。此乃开山裂石、摧城拔寨之力!操控此力者,若无如履薄冰之心,敬畏规则之念,便是自取灭亡,亦为帝国大患!”

他的目光扫过徐福身后同样抖如筛糠的弟子:“记住,尔等手中所握,非是奇技淫巧之功,乃是帝国未来之基石,亦是悬于尔等头顶之利剑!规程,便是尔等的保命符,亦是帝国的护身符!再有一次轻慢懈怠……”

扶苏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骊山,便是尔等埋骨之地!九族,亦难逃牵连!听清楚了?”

“臣等谨记!谨记陛下教诲!绝不敢再犯!绝不敢!”徐福四人魂飞魄散,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连声应诺,恐惧已深入骨髓。

看着阶下四人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敬畏,扶苏眼底深处那丝冰冷的审视才稍稍褪去。他知道,这番敲打,算是真正烙印在了这群方士出身的研发者心底。恐惧,有时是最直接有效的约束力。

殿内的气氛稍稍缓和。扶苏端起手边温热的玉盏,抿了一口清茶,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起来说话。”

“谢…谢陛下隆恩!”四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手肃立,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

“火药研发,关乎国运,其重不言而喻。”扶苏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徐福身上,“年关在即,诸卿数月清苦,亦需休整。朕意,年后再……”

“陛下!”

扶苏的话尚未说完,徐福猛地抬头,失声喊了出来。喊完才意识到失仪,脸色瞬间煞白,又慌忙低下头去。但他心中的急切,如同沸腾的岩浆,已无法抑制。机会稍纵即逝!他们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数月的苦思冥想,无数的推演设想,此刻就在脑中翻腾,几乎要破颅而出!年节?休整?他们哪里还敢奢望?他们只求立刻扑回骊山那个简陋的工坊,将那些在绝望中诞生的念头付诸实践!

徐福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鼓起全身残存的勇气,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难以抑制的颤抖:

“陛下!臣等…臣等不敢言苦!数月静养,实为闭门思过,日夜煎熬!然…然蒙陛下不弃,天恩重启,此乃臣等再造之机!心中…心中积压无数设想,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恳请陛下…恳请陛下允准臣等,即刻返回骊山工坊,重启研发!年节…年节于臣等,远不及验证心中所想之万一!臣等…愿即刻便去!”

他身后的三名弟子也齐齐跪倒,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同样的急切与恳求:“恳请陛下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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