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尾巴带着股黏糊糊的燥热，死死扒在泃河市的每一寸空气上。
知了在行道树稀疏的枝叶间扯着嗓子干嚎，声浪一阵阵扑打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更添了几分莫名的烦躁。
刘家宁从班主任老李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那张签了字的考前居家自习申请表复件。
老李最后那句“家宁啊，最后冲刺了，在家也得绷紧弦儿！”的叮嘱，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还在耳朵边上嗡嗡作响。
刘家宁扯了扯嘴角，没回头。
他把那张考前居家自习申请表随手塞进裤兜，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地离开了学校。
那些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身影，脸上交织着高考前的焦虑、青春的懵懂，还有对未来模糊不清的憧憬。
这一切，熟悉得让人恍惚，又陌生得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冰凉的嘲讽。
上一世，他也是其中的一员，背负着沉重的期待，活得循规蹈矩，最后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收起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汽车尾气、路边小摊油炸食物和夏日尘土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自由的气息。
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双手插兜，在泃河市熟悉的街巷里遛达起来。
目光懒散地扫过街景，像是翻阅一本看过无数遍、早已褪色的老相册。
灰扑扑的百货大楼外墙，贴着几张卷了边角、颜色黯淡的促销海报；街角那家永远飘着劣质奶油香气的蛋糕店，玻璃柜台后面，胖老板油腻腻的脸庞十几年如一日；几个穿着跨栏背心的老头围在树荫下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棋子拍在水泥地上的脆响，带着一种属于这个缓慢时代的独特韵律。
一切都还是前世十五年前的老样子。
而刘家宁的脚步，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穿过几条充斥着生活噪音的街巷，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转角。
目的地到了。
“惠客网吧”。
四个硕大的红色字，歪歪扭扭地嵌在一块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招牌上，透着一股子廉价感。
招牌下方，是一栋自建的两层小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颜色不一的砖块，窗户玻璃也蒙着一层油污，模糊不清。
就是这里了。
泃河市目前仅有的一家网吧，在2009年的夏天，显得如此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
门口胡乱停着几辆沾满泥点的自行车和几辆款式老旧的电动车。
刘家宁的目光，却像穿透了眼前这层破败的外壳，看到了未来十几年后它的模样：窗明几净、灯火通明，名字变成了“惠客网咖帝国”，集顶级pc区、主机游戏区、VR体验馆、甚至带独立卫浴的豪华休息包间于一体。
穿着统一制服、笑容甜美的服务生穿梭其间。
在全国各大城市的核心商圈，都能看到它那极具辨识度的炫酷LoGo。
更是在电竞浪潮席卷全球时，一手发掘并组建了数支顶尖战队，捧回了一座座象征荣耀的冠军奖杯，成为无数游戏少年心中的圣地。
从眼前这个犄角旮旯里苟延残喘的小破店，到那个庞大娱乐帝国的华丽转身……这一切的起点，或者说，这一切辉煌背后真正的灵魂推手，此刻，就在这栋灰扑扑的小楼里。
白津瑜。
那个未来闻名商界、身家百亿的冰山女总裁，那个拥有着让无数男人仰望的绝美精致面孔、却永远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眼神里沉淀着看透世情般厌世寒意的女人……
谁能想到，十几年后那个站在财富与权势顶端的冰山女神，此刻的身份，仅仅是这家破败网吧里，一个刚满十八岁、拿着微薄薪水、甚至可能还在为下一顿饭发愁的小小网管？
刘家宁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他清晰地记得后世财经杂志封面上，白津瑜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冷艳，孤高，像一朵开在绝壁之巅、无人敢采撷的雪莲。
那身剪裁完美、价值不菲的职业套装下，包裹着怎样令人窒息的曲线……尤其是那双堪称完美的长腿，踩在高跟鞋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男人的心尖上。
“啧啧……”刘家宁下意识地咂了下嘴，思绪有点飘。这样的女神……如果能亲手把她从泥泞里拉出来，看着她一点点褪去青涩和寒酸，绽放出后世那倾国倾城的光彩，然后……嘿嘿……
“啪！”他猛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一声脆响。
堕落了！太堕落了！刘家宁，你脑子进水了吗？昨晚在蓉姐那翻云覆雨，今天大白天的就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太差劲了！太屌丝了！简直给重生者丢脸！
“……不行，这不对，这不太好”他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小声嘀咕了一句，“都怪蓉姐...今晚我还得去找她...训训她...”
带着满脑子跑马的胡思乱想，刘家宁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浓重烟味、廉价泡面汤料、汗味以及机器长时间运转散发的焦糊热气的浑浊空气，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扑面而来，差点把他顶了个趔趄。
他微微蹙眉，屏住呼吸适应了两秒。
光线很暗。
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勉强照亮一张张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年轻面孔。
空气里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激动处爆出的粗口、还有角落里某个家伙戴着耳机忘情嘶吼的跑调歌声。几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却带不来多少凉意。
布局狭小拥挤。一楼摆着几十台老式大头显示器，笨重的机箱嗡嗡作响，散发着热量。
刘家宁径直走到吧台。台面被烟头烫出不少黑点，油腻腻的。后面坐着一个顶着鸡窝头、黑眼圈浓重、正对着小屏幕手机傻乐的年轻网管。
“开台机子。”刘家宁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手指在台面上随意敲了敲。
鸡窝头网管懒洋洋说道：“b区17，押金十块，密码六个8。包时还是按小时？”
“按小时。”刘家宁接过卡，指尖传来的黏腻感让他微微蹙眉。
鸡窝头眼皮都没抬，收了钱，甩过来一张印着模糊数字的上机卡，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机械。
刘家宁捏着那张同样沾着点油渍的卡片，目光快速扫过烟雾缭绕、人头攒动的一楼大厅。
没有。
那个记忆中清瘦、带着寒气的轮廓，并未出现在任何角落。
是还没来上班？还是这个时间点，她还没出现在惠客？
刘家宁心底掠过一丝微小的波澜，但很快便归于平静。
重生的优势，就在于对“大势”的掌握，至于这些细微的时间节点偏差，不值一提。（吐槽一下：优势在我！）
他拿着上机卡，径直走向一楼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一个位置。
那里有台机器，屏幕暗着，像是刚空出来不久。位置偏僻，旁边还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空纸箱，形成一个小小的半封闭空间，倒是正合他意。
他熟练地开机。老旧的windows xp启动界面缓慢地加载着，带着一种属于这个时代的特有迟钝感。
刘家宁随手点开浏览器，他调出一些高考复习资料，目光看似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公式和文字，脑海里却如同超级计算机般高速运转，梳理着接下来需要精准切入的几个关键风口信息。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和屏幕蓝光的闪烁中悄然流逝。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突然！
“网管！次奥！网管死哪儿去了？！”
声音粗粝暴躁，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
整个网吧为之一静。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游戏里的枪炮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厌烦或纯粹是看热闹的兴奋，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c区一台电脑前。
一个铁塔般的壮汉猛地站了起来。
他剃着近乎光头的青皮，脖子上挂着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裸露在廉价紧身黑t恤外的胳膊肌肉虬结，鼓胀得几乎要把袖口撑裂。
他满脸横肉，此刻因愤怒而扭曲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活脱脱一个“超雄综合症”的现实模板。
“特喵的什么破逼机器！老子刚爆了把屠龙！眼看就要交易了！给老子死机？！”壮汉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油腻的电脑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空泡面桶和烟灰缸都跳了起来。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一个戴着耳机的瘦弱男生脸上，那男生吓得一哆嗦，赶紧摘下耳机缩起了脖子。
前台那个鸡窝头网管，早在壮汉第一声吼时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此刻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假装在键盘上忙碌着什么，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柜台底下，连个屁都不敢放。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劣质音响里传出的单调游戏背景音乐，和壮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刘家宁依旧坐在角落里，位置绝佳，视野开阔。
眼神淡漠地扫过那头暴怒的“棕熊”，如同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滑稽剧。
就在这时，头顶的天花板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噔…噔…噔…”
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略显单薄的节奏感，正沿着木质的楼梯，从二楼往下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
光线从高处窄小的气窗透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她走得很慢，步伐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踏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她终于完全走下楼梯，暴露在网吧浑浊的光线下。
刘家宁向她看去。
视线首先触及的，是一条洗得发白、布料甚至有些磨损起毛边的旧牛仔裤。裤腿空荡荡的，勾勒出主人过分纤细的腿部线条。
裤脚束在同样洗得泛白、却刷洗得异常干净的帆布鞋里，鞋头有些磨损的痕迹。
目光向上。
一件纯白色的半袖棉t恤，款式简单到近乎朴素，领口和袖口同样带着多次洗涤后的陈旧感，却异常洁净。t恤略显宽大，罩着女孩清瘦的上半身，更显得她骨架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带着明显的营养不良的痕迹，颧骨微微凸起，下巴尖得有些过分。肤色是一种常年营养不良、缺乏血色的病态苍白。
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唇线抿得很直，透着一股倔强的冷淡。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眼窝有些微陷，瞳仁是纯粹的黑色，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询问，没有服务行业常见的客套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像两块深埋冰层之下的黑色鹅卵石，坚硬，冰冷，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温度。
这张脸，此刻还带着少女的青涩和明显的寒酸窘迫。
但那份清冷疏离、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玻璃的独特气质，以及那掩藏在苍白和瘦削之下的、令人心颤的天然丽质轮廓，已经初具雏形。
这就是白津瑜。
未来那个跺跺脚能让整个行业震三震的冰山女总裁。
此刻，只是一个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小网管。
白津瑜径直走向那头几乎要暴走的“棕熊”，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或加快。
她停在壮汉面前，两人体型差距悬殊，像一根豆芽菜面对着一座肉山。
“怎么了？”白津瑜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传了出来。
清脆，干净，像冰凌相互敲击，不带一丝起伏的波纹，也听不出任何属于这个年纪少女的柔软。
壮汉显然也被这平静到诡异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是更大的怒火。
他猛地俯身，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带着浓重烟味和汗臭味的大脸几乎要贴到白津瑜苍白的小脸上，唾沫星子四溅：“怎么了？！你特喵眼瞎啊！这破13电脑！它！死！机！了！老子的屠龙！老子的钱！全特喵没了！你们这什么垃圾网吧！赔！今天不赔钱，老子砸了你这破店！” 吼声震得附近的显示器都在嗡嗡作响。
巨大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口臭，让白津瑜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极其纤细的眉头，像是不堪其扰。
但她挺直的脊背没有弯下一分，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那双漆黑的眸子，依旧像两口深井，映着壮汉那张因暴怒而狰狞变形的脸，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依旧是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冰块一样的脸孔，用那种毫无情绪起伏的、清脆的嗓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