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的后背紧紧贴着书架,冰凉的木板透过汗湿的衬衫渗进来,却压不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燥热。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像只被困在玻璃缸里的鱼——书桌上那杯凉透的菊花茶,杯底沉着片没舒展的菊花,像极了当年他攥在手心的那朵野菊;墙角的旧书包,带子上磨出的毛边和记忆里那个装着偷来的作业本的书包重叠在一起;就连墙上的挂钟,滴答声都和十几年前办公室里的座钟一模一样,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是我……”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连自己都骗不过。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架的木纹,指甲缝里嵌进细小的木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这感觉太熟悉了,当年他蹲在办公室窗台下,用指甲抠着墙皮倒计时,等着老师离开时,也是这样的疼。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着漫过堤岸。
那是个阴雨天,课间操的哨声刚响过,他揣着颗砰砰直跳的心溜进教室。胡一菲的数学作业本就放在桌角,红色的封皮在阴暗中格外显眼。他左右张望了一眼,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像在为他望风。
“就看一眼……”他对自己说,指尖触到作业本时,吓得猛地缩回手。纸页边缘还留着胡一菲的指温,带着淡淡的铅笔香。他知道这不对,可昨天的数学小测他又考砸了,父亲摔碎的啤酒瓶还在厨房地上躺着,母亲的哭声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只抄最后一道题……”他咬着牙把作业本塞进怀里,布料下的纸页硌得他胸口发疼。跑出教室时,撞见隔壁班的同学,他慌忙把书包往怀里拢了拢,后背的汗瞬间浸湿了校服。躲在操场角落的梧桐树下,他哆嗦着翻开作业本,胡一菲清秀的字迹落在眼里,像一粒粒扎人的沙子——她的解题步骤永远那么工整,连涂改都带着章法,不像他,卷面总是乱糟糟的,像被猫爪挠过。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作业本的边角,他慌忙用校服袖子去擦,却把字迹晕成了片模糊的蓝。后来他把自己的作业本和胡一菲的换了包,看着她被老师叫走时错愕的表情,躲在人群里的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吞了口滚烫的开水。
“我只是……只是想让我妈高兴一次……”天宇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的目光落在书架最底层的相框上,里面是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个小男孩,笑得眉眼弯弯,父亲站在旁边,手里举着张写着“进步奖”的奖状。那是他唯一一次拿奖,用胡一菲的作业本换来的。
胡一菲的目光跟着他落在相框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去天宇家,总看见他父亲坐在门槛上喝酒,母亲的眼睛总是红红的,而天宇的书包里,永远装着比别的孩子多一倍的练习册。
“所以你就偷我的作业?”她的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刺,“就因为你要拿奖,就要让我被老师骂‘不诚实’?”
天宇的肩膀猛地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板上,像颗颗破碎的红豆。“我没想让你挨骂……”他的声音发颤,带着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我以为老师会相信你,你那么优秀,她从来都喜欢你……”
他想起那天胡一菲站在办公室门口,背挺得笔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掉下来。他躲在走廊拐角,手里攥着那朵从路边摘的野菊,花瓣被捏得稀烂。他想冲过去说“是我换的作业本”,可父亲那句“再考砸就别回家”像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脚。
“优秀就该被冤枉吗?”胡一菲的声音突然拔高,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知道同学怎么说我吗?他们说‘胡一菲肯定是怕考不过天宇,才故意藏起作业本’!你知道我晚上睡觉都在梦见老师问我‘为什么要撒谎’吗?”
天宇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像在眼前:胡一菲独自坐在操场角落,把掉在地上的跳绳捡起来,一根一根缠好;她拒绝了同桌递来的糖果,说“我不饿”,却偷偷咽了口唾沫;甚至有次体育课,她被球砸中了后背,也只是咬着牙说“没事”,眼里的倔强像株迎着风的野草。
原来她不是不委屈,只是把委屈藏在了没人看见的地方。
“我……”天宇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那些迟来的歉意堵在胸口,几乎要把他憋死。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后来把奖状撕了”,想说“我每天都在后悔”,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地板上投下道金色的光带,恰好落在两人之间。天宇的目光在那道光里晃了晃,突然想起毕业那天,他把那朵捏烂的野菊偷偷塞进胡一菲的书包,花瓣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却没敢署名。
他不知道胡一菲有没有看到那张纸条,就像他不知道这些年她是否也和他一样,被这段记忆的碎片反复折磨。
“我不是……”天宇的声音发颤,说了半句又猛地顿住,眼眶红得像要滴血。他的目光终于撞上胡一菲的眼睛,里面翻涌的愧疚和慌乱再也藏不住,像退潮后的礁石,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防线正在一寸寸松动,那些被他用十几年时光筑起的高墙,在胡一菲的眼泪和质问里,裂开了道深深的缝隙。而他站在裂缝边缘,一边是无法回头的过去,一边是迟来的真相,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