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中心内部,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关闭时带起的风,拂动了顾言额前的碎发。
惨白的照明灯下,他与昏迷的季骁,被彻底囚禁在这片由服务器机柜构成的钢铁森林里。
林啸天的声音,温和得如同春日的微风,却携带着刺骨的寒意,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关于你母亲的秘密……这个筹码,你觉得怎么样?”
顾言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弯下腰,动作轻缓地调整了一下季骁的姿势,让他靠在冰冷的机柜上能更舒服一些,顺手将季骁那件被划破了的外套领口拉好,遮住了他苍白的脖颈。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直身体,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投向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央。
“在你开口之前,我也有个问题。”顾言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顾家的‘雀鹰’清扫程序,是内部最高机密之一。你是怎么知道的?”
广播里的林啸天发出了一声轻笑,充满了赞许。
“你看,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身处绝境,想的不是求饶,不是愤怒,而是如何从猎人的话语里,分析出他的来历。你果然……是她最完美的作品。”
“她?”顾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林啸天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悠然,“在你关心我的来历之前,不如先欣赏一下我的收藏品。毕竟,你很快也会成为其中之一,提前了解一下你未来的邻居,也是一种礼貌,不是吗?”
话音未落,房间中央的地板忽然裂开,一个平台缓缓升起,幽蓝色的光芒从平台中心射出,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清晰的全息投影。
画面里,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
房间里站着几个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衣物,表情空洞,眼神呆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介绍一下。”林啸天的声音充满了炫耀的意味,“左边这位,是去年失踪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提名者,李教授。他曾经致力于研究精神能量的实体化,现在,他所有的研究成果都为我所用。”
“中间那个,是号称‘影子黑客’的亚历克斯,三个月前,他从联邦银行盗走了一笔巨款,然后人间蒸发。现在,他是我这座高塔网络安全的守护神。”
“还有……”
林啸天的声音顿住了,投影画面开始放大,最终聚焦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
那是一个面容清瘦,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的男人。此刻,他的眼神同样空洞无神,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言的身体,在那一刻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僵硬。
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看来你认出他了。”林啸天愉悦地说道,“陈启明先生,曾经顾家最优秀的逻辑学与博弈论导师。我听说,他教导过很多顾家的孩子,但最出色的学生,只有一个。”
顾言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画面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陈老师……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极其严苛的男人。他会因为顾言一个逻辑上的微小失误,而罚他三天不许吃饭。他会用最冰冷的语言,剖析顾言所有计划中的漏洞,告诉他『情感是决策中最大的敌人』。
但也是这个男人,会在深夜里,悄悄在他禁闭的房门外,放上一杯温牛奶和一块面包。
也是这个男人,在顾言因为母亲的死而与家族决裂,被所有人视为叛徒时,偷偷塞给他一张匿名的银行卡,只说了一句:“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那是顾言在那个冰冷的家里,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暖意。
而现在,这个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布局,如何活下去的男人,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个没有思想的躯壳。
“你对他做了什么?”顾言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我只是帮他实现了顾家一直以来的夙愿而已。”林啸天轻笑着,似乎很满意顾言的反应,“你看。”
画面里,陈启明的嘴唇开始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开合,一个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广播系统中传了出来,与他的口型完美对应。
“『忠于家族,献汝之智。忠于使命,献汝之身。情感为瑕,懦弱为罪。』”
“『忠于家族,献汝之智。忠于使命,献汝之身。情感为瑕,懦弱为罪。』”
一遍又一遍。
那是顾家的家训,是刻在每一个顾家继承人骨子里的枷锁。
顾言死死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很美妙,不是吗?”林啸天的声音充满了陶醉,“我剔除了他所有无用的情感,所有矛盾的挣扎,让他回归了最纯粹的‘逻辑’本身。他现在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个绝对理性的工具。这难道不就是你们顾家,一直以来追求的最高境界吗?”
“你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顾言的声音里,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怪物?”林啸tian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不,不,不。顾言,你错了。我只是一个收藏家,一个艺术的搬运工。真正创造怪物的,是你们顾家自己。而我……”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
“……只是在完善你们的作品而已。”
就在顾言的心神被这巨大的冲击搅得混乱不堪的瞬间,一声轻微的“滴”声,从他脚边传来。
他低下头,看见靠在机柜上的季骁,手腕上那个黑色的手环,屏幕不知何时已经亮起。
柔和的绿光,在惨白的环境中显得格外醒目。
屏幕上,一行文字静静地浮现。
『EmERGENcY pRotocoL ActIVAtEd. wELE, pARtNER.』
(紧急协议已激活。欢迎,搭档。)
顾言的瞳孔,在那一瞬间聚焦。
搭档……
这个词,像一道暖流,瞬间涌入了他冰封的心海。
他看着季骁那张因脱力而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这个家伙,这个看似大大咧咧,一根筋的体育生,竟然在那种精神被撕裂的极限状态下,还留下了这样的后手。
而且,开启这个后手的第二重验证,是自己。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
他算到自己会陷入昏迷,算到自己会被困住,甚至算到了,唯一能在这绝境中保持冷静,并执行他计划的人,只有顾言。
这不是简单的托付,这是一种基于智商和默-契的豪赌,赌的是他们之间那份尚未言明的羁绊。
“你在看什么?”林啸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惕,“一些无用的小玩具,是改变不了结局的。”
顾言没有理他。
他看到手环的屏幕变了,一个进度条飞快地加载着。
『dAtA bURSt INItIAtEd... tARGEt: ZERo.』
『SYStEm INtERFERENcE pRotocoL: ActIVAtEd.』
几乎在文字出现的同一时间,整个能源中心,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呜——呜——呜——”
这一次,不再是入侵警报,而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混乱的系统故障警报。
头顶的照明灯开始疯狂地闪烁,一排排服务器机柜上的指示灯由稳定的绿色变成了狂乱的红色,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警告!伽马区能源供应出现异常波动!警告!备用系统受到不明干扰!”
机械的警告音与警报声混杂在一起,整个空间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怎么回事?!”林啸天的声音里,那份从容和优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怒意,“亚历克斯!报告情况!该死!”
顾言知道,机会来了。
季骁的“紧急协议”,并非攻击程序。它很聪明,没有选择正面硬碰,而是利用了能源中心的系统漏洞,做了两件事。
一,将他们现在的位置,以及刚刚林啸天展示“收藏品”时泄露的部分罪证,打包成一个加密的数据包,向外界发送。目标,是那个代号为“零”的女黑客。
二,干扰高塔的能源分配,制造混乱。
在这座高度依赖程序化管理的高塔里,能源系统的混乱,就是最大的混乱。
顾言的目光再次落到手环上,屏幕上的画面又一次切换,变成了一张简化的能源中心地图。一个闪烁的红点,标注出了他们现在的位置,一条绿色的箭头,则指向了房间角落的一处墙壁。
『紧急维修通道已解锁。』
顾言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俯身,将季骁打横抱起。
或许是因为心境的变化,这一次,他感觉怀里的人并不沉重。那结实的肌肉,滚烫的体温,都化作了一种名为“真实”的重量,让他混乱的心,重新找到了锚点。
他抱着季骁,朝着手环指示的方向,大步冲去。
“站住!”林啸天的怒吼声在混乱的电流声中响起,“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全息投影的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间四角的墙壁里,伸出了几个黑洞洞的炮口。
高压电击枪!
顾言的脚步没有停下,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距离维修通道还有十五米,电击枪充能需要一点二秒,锁定目标需要零点三秒。
时间,不够。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季骁,似乎是感受到了外界的剧烈动荡,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闷哼,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顾言低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季骁的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他将耳朵凑了过去。
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他只听到一个模糊的音节。
“……袜……”
顾言愣了一下。
袜子?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脑子里还在想什么?
但就是这片刻的愣神,让他抱着季骁的姿势有了一个微小的改变。他为了听清,身体下意识地侧了一下。
“砰!砰!”
两发高压电击弹,带着蓝白色的电弧,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飞了过去,重重地打在了他身后的服务器机柜上!
一阵焦黑的浓烟冒起。
顾言瞬间明白了过来。
不是巧合!
季骁的精神力虽然耗尽,但他的身体本能,那种属于顶尖运动员的危机预判能力,还在!
他在昏迷中,感知到了危险的弹道,并用最本能的方式,提醒了自己!
“抓紧了。”顾言低声对怀里的人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不再走直线,而是抱着季骁,以一种不规则的Z字形路线,在密集的电击弹幕中高速穿行。
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
每一次转向,都恰好卡在对方的攻击间隙。
这不仅仅是顾言的计算,更是季骁身体本能的细微牵引。
两个人,在一种奇妙的状态下,达成了完美的同步。
终于,他们冲到了那面墙壁前。
顾言一脚踹开那块伪装成墙壁的维修挡板,露出了后面漆黑的通道。
他抱着季骁,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在他们即将彻底没入黑暗的瞬间,林啸天那因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的声音,带着最恶毒的诅咒,追了上来。
“顾言!你跑不掉的!你永远也逃不出自己的血脉!”
“你以为你母亲是受害者吗?!错了!她根本不是死于实验失控!”
“她是自愿走进那个实验室的!为了保护你这个……根本就不该出生的‘怪物’!”
“哐当!”
维修通道的门在顾言身后重重合上,将所有的声音和光亮,都隔绝在外。
通道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顾言抱着季骁,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季骁的脸上。
但顾言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林啸天最后的那句话,在反复回响。
『怪物……』
那个他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的词。
那个被父亲,被家族里的长辈,用最轻蔑,最厌恶的眼神,钉在他身上的标签。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是因为他母亲那不被承认的出身。
他把所有的恨,都归结于顾家的冷酷和偏见。
他复仇的根基,是为母亲讨回公道。
可现在,林啸天却告诉他,他的母亲,是自愿的?
为了保护……他这个怪物?
一直以来支撑着他走过所有黑暗的信念,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季骁。
黑暗中,他看不清季骁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和那滚烫的体温。
这个“搭档”,这个把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变数,此刻就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怀里。
顾言收紧了手臂,将季骁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温暖的触感,仿佛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
“不管我是什么……”
他在黑暗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我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