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把那个银灰色的测高仪摆在堂屋八仙桌上时,阳光正斜斜切过窗棂,在仪器的液晶屏上投下道细碎的光斑。爷爷蹲在门槛上编竹筐,篾条在指间翻飞成金褐色的弧,眼皮都没抬一下。
精度到厘米级,三秒用袖子擦了擦仪器上的指纹,塑料外壳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卫星定位校准,误差不超过五公分。隔壁老王家的果园,就是用这玩意儿划的等高线,浇地时水顺着沟走,一点不浪费。
爷爷手里的篾条突然顿了顿,竹青的断口在他掌心硌出道白痕。他慢慢直起腰,后腰的旧伤让这个动作带着点滞涩,像棵被风刮久了的老槐树。你爷我种了四十年坡地,他声音里裹着点土坷垃的糙,哪块地高哪块地低,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三秒嗤了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照片,屏幕上是无人机拍的梯田俯瞰图,一道道等高线像银链子缠在山上。爸去年种的那半亩谷子,就因为没找平,浇地时水全跑到低处,高处的苗旱得卷了叶。这不是凭感觉的事,得讲科学。
爷爷没接话,转身往柴房走。木门一声开了,混着陈年的草木灰味飘出来。三秒看见他在墙角翻找,最后拎出根粗麻绳,绳头系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秤砣——那是奶奶在世时用来称粮食的,秤杆早就断了,只剩这铁砣被爷爷捡了去。
这玩意儿比你那仪器准,爷爷把麻绳往肩上一搭,铁砣在腰侧晃悠,仪器再精,能有绳子贴地皮?
三秒跟着往坡地走时,鞋底碾过碎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这半亩坡地在村子西头的向阳坡上,土是红褐相间的,去年种的豆子收了后就荒着,草芽已经钻出了地缝。爷爷走到地边,把铁砣往地上一放,麻绳立刻绷得笔直,像道黑色的垂线从他手里垂到地面。
等高线,就是找高低一样的地,爷爷用脚把铁砣周围的土踩实,绳子吊着砣,自然垂下来的就是直上直下,沿着这绳头往旁边挪,画出的沟痕,高低差超不过一指头。他蹲下身,从兜里摸出把小镢头,顺着麻绳的方向在地上划出道浅痕,土块簌簌落在他的布鞋上。
三秒蹲在旁边看,铁砣确实稳当当的,麻绳垂得笔直,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绳子有弹性,风一吹不就歪了?他伸手想去拨麻绳,被爷爷一把打开。
手别欠,爷爷瞪了他一眼,选个没风的天,绳子提前泡过水,胀得硬邦邦的,咋会动?他说着往旁边挪了两步,铁砣跟着落地,又是一道新的沟痕。两道痕之间隔着半步远,看着倒真齐整。
太阳爬到头顶时,爷爷已经划出了五道沟痕,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滚,滴在红土里洇出个深色的点。三秒举着测高仪在旁边测,屏幕上的数字跳来跳去,有时确实和绳测的沟痕差不多,有时又差着小半尺。
你看,三秒把仪器凑到爷爷眼前,这儿就差了三十公分,这要是开了沟,水肯定往低处跑。
爷爷眯着眼看了看屏幕,又弯腰用手量了量两道沟痕的高度,眉头拧成个疙瘩。仪器说差,可我摸着土是平的。他抓起两把土,在手心搓了搓,红土簌簌从指缝漏下去,这坡地看着斜,底下藏着石头疙瘩,仪器说不定是把石头当土了。
两人僵在地里,风从坡下的槐树林里钻出来,吹得麻绳轻轻晃了晃。三秒看着爷爷手上的老茧,那是几十年握锄头磨出来的,厚得能刮下一层土;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测高仪,冰凉的外壳映着他年轻的脸。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在地里走,告诉他哪块地适合种玉米,哪块地得种红薯,脚下的土好像会说话。
要不这样,三秒把仪器揣回兜里,这半亩地分两半,你用绳测,我用仪器,秋天看哪半收成好。
爷爷愣了愣,嘴角慢慢咧开道缝。行,就这么办。他把麻绳往脖子上一绕,铁砣在胸前晃悠,像挂了个沉甸甸的勋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爷孙俩在地里忙得脚不沾地。三秒先用无人机扫描地形,在屏幕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再按图索骥用石灰标出沟痕,每走三步就得蹲下来看仪器,额头上的汗滴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爷爷则每天清晨就往地里去,趁着露水重、风还没起来,把麻绳在桩子上绕几圈,铁砣一放,跟着垂直线慢慢挪,小镢头在地上划出的沟痕细而直,像用尺子量过。
有天傍晚,三秒看见爷爷蹲在两道沟痕中间,用手掌来回比量。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红土地上,像株弯着腰的高粱。你这仪器划的线,爷爷头也不抬地说,到了那块卧牛石旁边,就有点往上飘。三秒走过去看,果然,仪器标出的线在石头旁微微凸起,而爷爷用绳测的线,绕过石头时自然地低了半寸。
卫星信号被石头挡住了,三秒挠了挠头,可能有点误差。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铁砣往石头边一放,麻绳垂下来,刚好贴着石根的土。地是活的,他慢慢说,石头、树根、老土坷垃,都得顺着它们的性子来。仪器认的是数字,绳头认的是地皮。
播种那天,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半亩地里撒下玉米种。三秒看着爷爷顺着绳测的沟痕撒种,铁砣就放在地头,麻绳盘成圈,像条安静的蛇。风过时,绳圈轻轻动了动,好像在和土地说着什么。
夏天来得又急又猛,几场暴雨过后,坡地被浇得透湿。三秒去地里看时,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用仪器测的那半边,靠近石头的地方积了水,玉米苗泡得发黄;而爷爷绳测的那半边,沟痕像毛细血管似的,把水引到了低处的渗水井里,苗棵子绿得发亮。
绳子比仪器懂水,爷爷蹲在积水的地方,用手把水往沟里引,水往低处流,可它也怕碰着硬东西,得给它找条顺溜道。三秒没说话,默默跟着爷爷挖排水沟,手指触到湿润的红土,突然觉得这土比仪器的屏幕更实在。
秋天收割时,绳测的那半边玉米秆子齐整整的,穗子沉甸甸的;仪器测的那半边,虽然大部分收成不错,但靠近石头的地方,穗子明显小了一圈。三秒抱着玉米棒子,看着爷爷用麻绳捆秸秆,铁砣在旁边的草堆上晒着太阳,浑身锈迹在光线下闪着暖黄的光。
明年,三秒突然说,咱用绳测划大方向,仪器在旁边盯着细节,咋样?
爷爷捆秸秆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水波。他咧开嘴笑,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绳头贴着地皮走,仪器在旁边瞅着,咱爷俩搭伙,让这坡地多打几担粮。
夕阳西下时,爷孙俩扛着玉米往家走。麻绳在爷爷肩上晃悠,铁砣偶尔碰着石头,发出一声轻响,像在为这坡地数着收成。三秒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谓的等高线,从来不是冷冰冰的线条,而是土地和人的默契——就像这根麻绳,一头系着祖辈的经验,一头连着脚下的泥土,垂下来的,是最实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