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三秒地的玉米就像被谁撒了把金粉,东头的改良种果穗垂得更低,苞叶间漏出的玉米粒泛着蜡质的光;西头的老品种则把糖分攒得更足,风一吹,苞叶裂开的缝隙里飘出甜丝丝的香气,老远就能闻见。
这天清晨,三秒刚走到篱笆外,就听见“扑棱棱”一阵响,几十只麻雀从老玉米地里惊飞起来,像片乌云似的掠过屋顶。他扒着篱笆往里看,心一下子揪紧了——靠北头那几棵老玉米,穗子顶端被啄得乱七八糟,金黄的玉米粒掉了一地,有的穗子甚至被啄成了空壳,露出黑乎乎的芯。
“爷!你快来看!”三秒的喊声惊得爷爷从堂屋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刚编到一半的草绳。爷爷往地里瞅了一眼,眉头立马拧成了疙瘩,烟袋锅在手里攥得发白:“这群雀儿,往年也啄,没今年这么狠。”
三秒蹲下去捡地上的玉米粒,放在嘴里嚼了嚼,比前几天更甜了,带着股蜜似的醇厚。他忽然想起生物课上学的,老品种作物往往积累更多糖分和氨基酸,难怪鸟雀偏爱吃。“肯定是老玉米太香了,”他拍掉手上的土,“改良种那边一颗没少,雀儿都盯着这边呢。”
爷爷往地里走了几步,弯腰翻看被啄坏的果穗,指腹蹭过残留的玉米粒,指尖沾了层黏黏的糖霜。“老籽就是这点犟脾气,把劲儿都使在味道上了。”他叹了口气,“早年闹饥荒,人都抢着吃,何况鸟雀?”
说话间,又有几只灰喜鹊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歪着头往老玉米地里瞅,眼珠子滴溜溜转,显然是在打主意。三秒捡起块土疙瘩扔过去,灰喜鹊扑棱棱飞远了,却没真离开,就在地头的杨树上盘旋,等着空子钻。
“得扎个稻草人了。”爷爷直起身,后腰“咯吱”响了一声,“往年用旧草帽插根竹竿就管用,今年雀儿精得很,怕是糊弄不过去。”
三秒记得去年的稻草人,就是把爷爷的旧蓝布褂子套在竹竿上,帽檐压得很低,风一吹晃晃悠悠的,起初还能吓住麻雀,没过几天,它们就敢落在“肩膀”上拉屎了。“这次得扎个像样的。”他拍着胸脯,“我从网上看过教程,要戴红布条,还要会动。”
爷爷没接话,转身往柴房走,三秒跟在后面,看见他从墙角拖出一捆去年的稻草,又翻出件蓝卡其布的旧工装——那是爷爷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穿的,肘部打了块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再找件红衣裳。”爷爷说着,往炕头看,“你那件穿小的红运动服呢?”
三秒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小学时的校服,红色的外套,袖口磨破了边,去年本想扔了,被爷爷捡回来叠在樟木箱里。他跑去翻出来,布料已经有些发硬,但红色依旧鲜亮。“这个行吗?”他抖开外套,上面还印着模糊的校徽。
“正好。”爷爷接过红运动服,又从门后抄起两根手腕粗的杨树枝,“走,地里去。”
到了老玉米地边,爷爷先选了块高埂,用铁锹挖了个半尺深的坑,把最粗的那根杨树枝竖进去,培上土踩实。“这是身子骨,得稳当。”他拍了拍树干,树枝在风里轻轻晃了晃。三秒蹲在旁边,把稻草分成几绺,用草绳捆成胳膊粗细的束,这是他刚从爷爷那学的——“草要扎得紧,不然经不住风吹”。
爷爷接过草束,往树干中间一塞,用麻绳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肩膀得宽点,才像个人样。”他说着,让三秒递过另一根杨树枝,截成两段,斜着绑在树干上,活像人的胳膊。三秒看着那两根树枝支棱着,忽然觉得像极了爷爷扛锄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啥?”爷爷瞪了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笑意,“雀儿精着呢,得让它们远远看着就发怵。”他接过三秒递来的蓝工装,往草人身上一套,袖口和衣摆都用草绳系紧,又把红运动服罩在外面,红配蓝虽然扎眼,却格外醒目。
“还差个头。”三秒想起教程里说的,转身往家跑,抱来爷爷的旧草帽,帽檐上还别着根磨得发亮的烟杆。爷爷接过草帽,往草人头顶一扣,又从兜里摸出两颗黑豆,往草扎的脸上一摁——那是用稻草攒成的圆团,被黑豆一点,竟真有了几分精气神。
“还缺点啥?”三秒后退几步打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风一吹,草人的红外套鼓起来,像个挺胸抬头的少年,可就是没动静,显得有些死板。爷爷也皱着眉,蹲在地上抽烟,烟圈飘到草人脚边,打了个旋儿。
“有了!”三秒忽然跳起来,往家跑,回来时手里攥着个旧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串风铃——那是他去年手工课做的,用易拉罐拉环和彩绳串的,风一吹就叮当作响。他找了根细铁丝,把风铃系在草人的手腕上,又在草帽底下拴了块红布条,随风一飘,红得晃眼。
“这样就中了。”爷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他往东边走了几步,回头看,草人在老玉米地里站得笔直,红布条随风摆动,风铃“叮铃铃”地响,远处的麻雀果然在杨树上徘徊,不敢靠近了。
三秒也跟着往后退,忽然发现草人的姿势有点眼熟——红外套罩着蓝工装,草帽歪在头上,胳膊微微弯曲,像极了自己和爷爷并排站在地里的样子。他想起刚才扎草人的时候,爷爷说“左边的胳膊再往外撇点”,他刚想调整,爷爷已经伸手把树枝掰了掰,角度竟和他想的一模一样;他觉得黑豆眼睛有点歪,还没开口,爷爷已经用手指把豆子挪正了,位置分毫不差。
“爷,咱俩咋这么默契?”三秒挠了挠头,以前总觉得爷爷的老法子跟不上趟,刚才配合起来,却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爷爷没说话,只是往草人脚下撒了把秕谷——那是故意给雀儿留的,免得它们饿极了硬闯。他蹲下来,捡起一颗被啄掉的老玉米粒,放在嘴里嚼着,甜汁在舌尖散开。“你爹小时候,也跟我扎过稻草人。”他忽然说,“那时候他比你还矮,踮着脚给草人系鞋带,结果把自己的鞋带给系成了死结。”
三秒从没听过这段,眼睛亮起来:“真的?那时候也种老玉米吗?”
“种啊,”爷爷望着草人,像是透过它看见了几十年前的光景,“你爹总嫌老玉米产量低,说要种新种子。可扎稻草人那天,他比谁都上心,把自己的红围巾都系在了草人脖子上。”爷爷的声音低了些,“后来他进城打工,每年秋收都打电话问,稻草人还站不站得住。”
风又吹来,草人的红布条扫过玉米叶,风铃“叮铃铃”地响。三秒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和爷爷配合得那么默契——扎稻草人不只是为了防鸟雀,更是一代代人跟土地打交道的仪式。爷爷记得父亲的红围巾,父亲记得爷爷的老方法,而自己,正把这些记在心里。
午后,三秒又去地里看,发现草人脚下的秕谷少了些,老玉米穗上却没新增啄痕。几只胆大的麻雀落在远处的电线杆上,歪着头看草人,风铃一响,就赶紧扑棱棱飞走。他忍不住笑了,转身看见爷爷提着水壶走来,壶里是晾好的绿豆汤。
“尝尝?”爷爷把碗递给三秒,自己也端起一碗,喝得滋滋响。阳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草人身上,红布条闪着光,像团跳动的火苗。
“爷,明年咱还扎稻草人不?”三秒问。
“扎,”爷爷往嘴里扔了颗炒花生,“明年让草人戴你的新帽子,穿我的旧棉鞋。”他指了指草人,“你看它,站在这儿,就像咱家的人守着这地。雀儿要吃,咱就给点秕谷;但老玉米的甜,得留给咱自己尝。”
傍晚收工时,三秒和爷爷并肩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草人在身后“叮铃铃”地响,像在跟他们道别。三秒回头看,草人站在老玉米地里,红外套在暮色里格外显眼,远处的鸟雀已经归巢,只有几只晚归的鸽子,绕着草人飞了两圈,又朝夕阳的方向去了。
他忽然觉得,这稻草人不只是用来吓唬鸟雀的,更是土地写给时光的信笺。爷爷的老手艺,父亲的红围巾,自己的风铃,都在这封信里。而那些被鸟雀偏爱的老玉米,其实早就把最甜的部分,留给了用心守护它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