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是在一瞬间猛然亮起来的,仿佛是一声尖叫,硬生生地划破了那如锦缎般柔滑的黑夜。那光芒异常锐利,甚至有些刺眼,让人猝不及防。
他总是喜欢用银制的筷子轻轻弹动烛芯,看着那跳动的火舌在瞬间扭曲,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仿佛是在痛苦地尖叫。然后,他会悠然地斜倚在一旁,用那如蘸了蜜的细针一般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缓缓说道:“人堪惜,情更堪惜。”
这句话,他已经念叨得无比熟练,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反复摩挲过一般,变得光滑而冰冷,就如同河床上那些被水流冲刷了千年的卵石一样,早已失去了它们最初的棱角和温度。
听到这句话,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如同精心绘制的云霞一般,在她的脸颊上层层堆叠,恰到好处。而她唇上的朱色,则像是一个精心调制的牢笼,将她的双唇紧紧锁住。
红妆对于她来说,既是铠甲,也是软肋。它紧紧地包裹着她那依然在呼吸的肉身,让她在这个世界中显得如此艳丽而又脆弱。
她的笑纹不能漾得太开,因为她担心会惊动眼角那精心描画的燕尾;但也不能太浅,否则便无法承载那所谓堪惜的情意。于是,她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那烛泪如滔滔江水一般倾泻而下,在鎏金的烛台上积聚成一小洼凝固的白色呜咽。
外间雨声忽作。不是淅沥,是困兽般的扑打,囚住了整个庭园。花心在暗处承着这无端的刑罚,瓣瓣皆湿重垂首,那颜色被雨水浸泡得发了胀,近乎一种淤伤的紫。柳条亦湿淋淋地垂着,千万缕翠色被搓揉成模糊的耳语,贴在冰冷的窗格上,偷听一室虚热的繁华。
有客醉矣。以手击节,含糊吟哦,将满腹块垒呕在笙歌鼎沸之处。他叹:“客堪怜,春亦堪怜。”尾音拖得长长,坠入地毡繁复的缠枝纹里,即刻被吸吮得无声无息。这怜惜轻薄如纸,写不下几个正经字,却被酒气熏得滚烫,妄图贴在冰凉的现实上,熨平一切皱褶。
她起身斟酒,石榴裙裾拂过狼藉的杯盘,像一摊血漫无目的地流。指尖触及酒壶冰冷的弧线,倏地一缩。烛火又一爆,她看见自己投在粉墙上的影,给放得极大,扭曲摇曳,内里是空的,唯余一道浓墨重彩的轮廓,在狂欢的脊背上跳动。
那客忽然抓住她的腕,温度黏腻。他絮絮地说着身世飘零,怀才不遇,说这春夜太短,短得来不及真正怜取眼前之人。他眼眶是真红了,不知是酒是情。
她垂目看着那只手,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搏动。她只是极度清晰地看见,他锦袍袖口用金线绣着的缠枝莲,有一处脱了线,一根极细的金丝挣脱出来,在烛火下闪着微弱而顽强的光,无望地翘着,徒劳地想要钩住什么。
满堂喧嚣忽远忽近。她疑心自己并非活物,不过是嵌在这华彩涡流中的一枚螺钿,光泽是借来的,形态是被镶嵌的。连那腕间一点微薄的痛,也隔了千山万水才缓缓递到神魂里。
春夜何其狡黠,用暖风、细雨、笙歌、酒香,煨炖着这一锅名为“怜惜”的羹汤。众人啜饮,以为至味。她却只尝出烛泪的涩,雨水的腥,以及自己唇上胭脂那甜到荒芜的铁锈气。
银烛终于烧到尽头,猛地一跳,熄灭了。黑暗劈头盖脸砸下来,那之前一瞬,她瞥见窗外,一支被雨打断的海棠,正无声无息地坠向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