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恩重,燕子年年归来,口衔春泥,修补着雕梁画栋间的旧巢,仿佛衔来的是报恩的只言片语。逸士情深,则将满怀幽思托付于春水之上,看那新生的野鸭雏鸟,在粼粼波光里浮游,载沉载浮,如同托付着无处安放的心事。
这年春天,书生独坐水阁,指间摩挲着一支旧钗。金钗虽黯淡,钗头一点珍珠却幽光内蕴,如凝结了未诉之语。他凝望水面,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层碧色。传说此潭深处,曾住着一位游女,容华如月,衣袂飘举时有暗香浮动。书生少年时惊鸿一瞥,从此魂魄便失陷在这片水域里。他日日来此枯坐,潭水映着他日渐清瘦的身影,如同另一面沉默的镜子。
一日,他忽觉掌心微动。那支金钗竟似有了生命,微微震颤,珠光流转如水波荡漾。他心中一动,将金钗轻轻置于水面。金钗浮而不沉,珠光陡然盛放,竟将一潭春水映照得宛如熔金泻玉。水波温柔地托举着它,向潭心深处缓缓漂去。
书生目光灼灼,紧随那一点浮动的珠光。水底深处,似有模糊的光影浮动,依稀是女子云鬓花颜的轮廓。他心跳如鼓,正欲探身细看,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水面,吹皱一池春水。那点珠光猛地一颤,随即沉入幽暗深处,再无踪迹可寻。水波漾开,水底游女的幻影也如轻烟般被风揉碎,徒留一片晃动的、捉摸不定的碎影。
他呆立水边,手中空空如也。恰在此时,一只燕子掠过水面,衔起半根枯草,振翅飞向远处熟悉的雕梁。书生望着燕子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忽觉潭水映照出的脸,竟比那梁间的故燕还要漂泊无依。
水阁檐下,燕子呢喃,忙着哺育新雏。书生却依旧日日枯坐水边。水面空茫,唯有他失神的倒影,被水波揉皱了又拉长。偶有野鸭凫雏,成双成对拨开浮萍,搅碎一池倒映的天光云影。他望着那自在的凫雏,目光追随着它们游向不可知的远处,心中那片幽潭却愈发沉寂,连一丝涟漪也无了。
某日黄昏,他最后一次立于潭畔,将另一枚随身多年的玉佩轻轻沉入水中。水花微溅,很快被深碧吞噬。那枚玉佩是他唯一剩下的念想,沉入水底时,连一丝回响也无,仿佛被这深不可测的潭水彻底吞没了声息。他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此后,偶有渔人夜泊潭边,夜深人静时,恍惚听见水底传来环佩相击的微响,叮咚几声,清冷如冰珠落玉盘,复又归于沉寂。潭水依旧深碧,倒映着不变的流云与星月。
而那支沉落水底的金钗,钗头的珍珠在永恒的幽暗里,仍固执地漾着一点微光。它映照着水草摇曳的暗影,也映照着水底再无人能见的、游女裙裾飘过的、那抹早已消散无踪的云气。原来情深所寄,终是幽潭千尺,珠沉光隐——纵使春水能托凫雏,亦托不起人心头那一点执念的重量;纵使燕子岁岁归来,也衔不回沉入时光深潭的,半点旧梦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