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有石,其状如妇人引颈南望。石色灰白,寸草不生,嶙峋的轮廓被风霜蚀刻得棱角分明,而石面却隐约可见低垂的眉目,凝着亘古不化的凄楚。山风日夜穿行于嶙峋石隙,发出呜咽之声,如缕不绝——那是幽情郁结,经年累月,终于僵冷成石。石妇寂寂,将千言万语与百转愁肠,尽数凝铸成这无声无息的遥望姿态,任凭云起云飞,斗转星移。
山下平芜,乱草深处,悄然拱起一座孤坟。坟冢之上,并无碑碣,唯有萋萋青草,如绒毯般覆盖着冰冷的土丘。那草色格外幽深,绿得发沉,仿佛地下积年的怨怼丝丝缕缕渗出地表,才滋养出如此浓得化不开的苍翠。风过草尖,低伏又起,簌簌切切,似有无尽幽咽在地下流转。这青冢,原是怨风盘结之所,是情丝百炼成灰后,唯一倔强的遗存。
山道崎岖,一位青衫客风尘仆仆行至山腰。他无意间抬首,山巅石妇凄绝的侧影骤然撞入眼帘。那石像凝固的哀怨,仿佛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贯穿他的肺腑。他心头莫名剧震,脚步踉跄,仓惶欲避,目光却又不由自主被山脚那抹浓得异样的青冢所攫。石妇垂望,青冢默然,一股来自千古深闺的、冰封的孤寂与哀怨,如同无形的潮水,汹涌地漫过他心头的堤岸。薄衫之下,冷汗涔涔,竟似有无数冰冷的指尖,正隔着虚空,点戳他负疚的灵魂。
他跌坐于荒草之中,山风愈发凄厉,卷着碎石枯枝,抽打着他的鬓发衣衫。那呜咽的风声里,恍惚夹杂着女子的低泣,时远时近,缠绕不去。他惊恐四顾,目光再次投向山巅的石妇——月光惨白,石妇低垂的眼窝阴影深重,竟似有莹然水光!再猛地转向山脚的青冢,那坟头的青草在风中狂舞,绿浪深处,竟隐隐透出一点幽微的磷光,如一只含泪的眼,幽幽地回望着他,也回望着山巅的石头。
青衫客浑身血液骤然冻结。他记起来了!山巅石妇低垂的眉目,分明是他当年月下仓惶辞别的容颜;山脚青冢里那点幽光,竟像极了她病榻前,油灯映照下枯槁指间滑落的那枚褪色玉戒!原来这望夫石所望非虚,青冢所埋非空。他自以为远走天涯,早将旧情抛却,却不料那女子的幽怨早已化作山石,其精魂盘结为冢上青草,于这荒山野岭间,等候一场迟来的照面。千古空闺的寒意,此刻才真正浸透他的骨髓。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连滚带爬向山下逃去。石妇依旧默然南望,眼窝处的湿痕在月光下幽幽闪烁;冢上青草依旧在风中起伏,那点幽光微微跳动,如同一声亘古的叹息。风更大了,呜咽声穿透石骨,拂过坟茔,将青衫客踉跄的背影彻底吞没在无边的夜色里。这空山石冢,依旧以它们永恒的姿势对峙着——一个凝望天涯,一个深锁地府,中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时间与生死,以及一个薄幸者被骤然惊醒、却再也无处安放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