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员外的府邸,每一个夜晚都充满了笙歌和欢笑。华丽的锦绣幔帐下,金樽玉盘堆积如山,丰盛的美食令人垂涎欲滴。管弦之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梁间的尘灰都震落下来。
张员外端坐在主位上,他的面庞被酒气熏得通红,眼神却如同被酒气熏蒸的琉璃盏一般,虽然光彩照人,但在那光彩之下,却隐隐浮泛着一丝空茫。
在这杯盘狼藉的宴席之间,张员外偶然抬头,瞥见了邻院寒士的书斋窗户上,映出了一抹清瘦的剪影。那人身着青衫,手中拿着一本旧卷,独自坐在疏帘映竹之间。一盏清茶,半室书香,就连他的影子,都透露出一种安然静气。
张员外手中的金杯,不知不觉间停顿了一下。他的心底,竟然无端地渗出了一缕微凉的感觉,仿佛冷月无声,照见了他那满堂喧嚣中的荒芜。
一日宴饮正酣,天际忽滚过闷雷。张员外正欲命人闭户添灯,一道惨白电光劈开浓云,随即暴雨如天河倾覆。狂风卷着雨箭直扑华堂,霎时金杯玉盏乒乓翻倒,佳肴琼浆狼藉满地;廊下悬着的彩灯被风扯脱,数盏翻滚着没入黑暗,恰似被无形之鞭驱策的狂马,在泥泞中徒劳挣扎。就在这片仓皇混乱里,邻院一缕清越的读书声却穿透雨幕而来,字字清晰,如檐下铜铃般镇定悠扬。
张员外僵立堂中,耳畔是家人奔走呼号,眼前是风雨驱赶着灯笼如风中之马,檐溜狂泻如奔突的火牛——这正是他半生奔竞、驱役不休的写照!他心念电转,猛然推开阻拦的仆人,顾不得锦袍浸透泥水,踉跄奔向那清音来处。
他推开邻院柴扉,只见那寒士安坐小窗下,灯影昏黄却稳如磐石,手中书卷未湿分毫。张员外浑身滴水,张口欲言,寒士却只微微一笑,指指窗外:“云自卷舒,竹自婆娑,各适其性耳,何须相扰?”语罢,仍低头沉浸于黄卷青灯之间,仿佛窗外的风雨雷霆,不过天地间一场自然的吐纳。
张员外默然良久,胸中翻腾的焦灼竟渐渐平息下来。他悄然退出,回望那扇映着孤灯的小窗,如同望见了风雨中岿然不动的青山。
自此,张员外府中虽仍有宴席,却减了虚浮的豪奢。他竟在庭院深处辟出一方静室,取名“小窗幽”。室内惟疏帘、素几、一盆翠竹而已。偶有闲暇,他便独坐其间,亲手煮一壶粗茶。炉火微红,茶烟袅袅,窗外竹影筛下月光如碎银。他慢慢啜饮,竟尝出平生未有的清味。
此时再忆邻院那盏风雨中的孤灯,他终是彻悟:世人所驱驰的“火牛”,所追逐的“风马”,不过是心火煎熬下自缚的幻影。富贵如他,清寒如邻士,各自营营碌碌,终其一生所寻,不过“自适”二字罢了——如同那夜小窗下的读书人,亦如同此刻竹影里饮茶的他。
原来云自有卷舒,竹自有婆娑;人间万般生涯,唯有安顿于本性所归处,方得真趣。他凝望帘外清辉,手中茶盏温润,一缕茶烟袅袅,悠悠然融入月色,再无半分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