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藏书楼“积微阁”,藏有万卷珍籍。老馆主方先生,布衣清癯,终日埋首于霉湿纸页间修补旧书,指缝里常年渗着墨色与浆糊的微黄。楼外世界喧腾,他却独守这一阁幽深,仿佛古书卷里一尾静默的鱼。
其学生文远,才思敏捷,却常于窗前负手远眺,目光越过重重书脊,落在城中新贵府邸高耸的琉璃檐角上。“先生,”他忍不住道,“终日修补这虫蛀霉烂之物,何益于当世?功业文章,当如雷霆,裂帛而出,方不负男儿志气!”
方先生闻言,只将手中一页残破的宋版书轻轻推近窗格。午后的阳光穿过雕花木棂,细密地筛落在纸上,照见纸页深处丝丝缕缕的桑皮纤维,也照亮了墨字间潜藏的数百年风骨。“雷霆裂帛,易朽于声光;桑皮墨痕,却可沉潜血脉。你细看这纸,非为不朽而造,却因承载过人之精神,竟硬生生扛住了百代光阴的啃噬。”他指尖拂过纸面,动作轻柔如抚过婴儿的肌肤。
未几,兵祸骤至,如黑云压城。炮声隆隆,碎瓦如雨倾落。昔日富丽堂皇的宅邸,顷刻间坍塌为断壁残垣,琉璃瓦在烟尘中迸裂,金粉簌簌剥落,刺目又凄凉。文远随众人仓皇奔入积微阁暂避。阁内书架倾颓,珍本古籍如折翼之蝶,纷纷扬扬散落满地。
忽闻一声巨响,阁顶梁木轰然断裂!文远眼疾手快,扑向墙角一只雕花铜匣——里面装着象征他“学界新星”身份的镀金徽章。几乎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方先生的身影,竟如一道疾电,扑向书架底部飘出的一页残破书纸。那纸页被坠落的碎瓦割裂,又被污水浸染,污浊不堪。老人不顾烟尘呛咳、木屑割面,只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片紧紧护在胸前。
“先生!此何时也?”文远怀抱沉甸甸的铜匣,惊愕呼喊。
方先生于烟尘弥漫中回首,目光穿透弥漫的灰土,竟有奇异的澄澈:“金银徽记,转眼成泥;这一页残纸上的字字句句,却是祖先精魂所系,千载之下,犹能醒人!”他护着那页残纸的指关节,在弥漫的灰尘中显得嶙峋而坚定,似古树虬根紧抓大地。
多年后,文远漂泊海外。一个微雨的午后,他在异国图书馆深处,指尖偶然触到一册来自故国的古籍。翻开泛黄的纸页,一行熟悉的、筋骨铮铮的批注赫然入目,正是方先生的手泽!更令他心头剧震的,是书页边缘一道细长裂痕——被一种特殊的、柔韧的桑皮纸精心修补过。那补痕上,隐约印着经年摩挲留下的微光。
文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地抚过那道古老的补痕。指尖所触,竟与当年战火中老师扑救书页时嶙峋的指骨,隔着烽烟弥漫的时空,产生了奇异的叠合。这一瞬间,他忽然彻悟:昔日先生胸中那点烛照幽微的孤光,早已穿透了战火与离乱的重重迷障。那修补裂痕的指痕,如同穿越时光的印鉴,默默印证着一个亘古不移的真理——功名富贵终将逐世而逝,恰如积微阁外崩塌的华厦;唯有那一点护持精神、淬炼气节的精诚,才能如这书页上的墨痕与指痕,历千劫而不磨,在岁月深处发出永恒而温润的光。
他枯坐良久,窗外暮色四合。恍惚间,仿佛看见先生依旧伏在积微阁的旧案前,就着萤然孤灯,以心血为浆糊,以气节为丝线,一针一线,固执地弥合着时间与人心上的万千裂痕。那灯光虽微,却足以刺破任何时代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