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把奴酋留下的文档全翻完了。
有用没用,都翻了一遍。
收获众将一致赞叹,无形中稳定了军心。
年纪轻轻,绝境之中,手捧书稿,风轻云淡,岿然自如,儒将之材。
呸~
他是猎奇,不是学习。
打发时间,只要是有文字的都行。
整个辽阳收集到的纸张都在后院书房了。
卫时觉把几张辽东旧地图挂在墙上,躺一堆文书中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鬼才知道。
洪敷教和众将这两天故意躲避,生怕刺激。
如果他们现在来看看,就能发现废柴完全不同了。
眼神又清澈了。
但不再好奇,更没欲望。
躺尸并非沉思。
脑袋放空,神经放松。
回家了。
又恢复了京城那个‘调皮’样子。
这一路走来,实在太压抑了。
出京的一切所见所闻,都让他沉默。
逼着自己探求真相,跟人讲道理。
结果劈叉越来越严重。
给士兵吃饱穿暖、治疗伤员、保护百姓远离战场…这些事都是做人的基础。
但这些基础道德行为全是大祸,实实在在的祸事。
一路都在害人。
把人推入火坑。
护卫吃饱穿暖,死定了。
派伤员回去报信,死定了。
前线将士杀敌报国,还是死定了。
世道错了。
不是我错了,爱咋滴咋滴。
“校尉?校尉?…”
门口传来几声轻呼,卫时觉懒洋洋道,“这里。”
祖十三听到声音,绕过一堆书籍,看到卫时觉在书本后面躺着。
嘴角带着微笑,从未见过的眼神。
自信,轻松,机警,睥睨,淡然…还有点倜傥。
如同…下凡游戏的神,要回仙界去了。
卫时觉没听到祖十三说话,歪头看她盯着自己发呆。
“干嘛?我死不了,也不会自杀。”
祖十三回神,脸色闪过一丝羞赧,“要过年了,校尉不出去走走?”
“浪费体力。”
这回答绝了,祖十三又道,“军心稳定,校尉之功。”
“拉倒吧,我还提醒黑云鹤,食物应该节省点吃,结果士兵不作战的时候,一天只有一顿饭,半张饼,人家比我管的好,说任何屁话都多余。”
祖十三没法接茬了。
卫时觉又随口揶揄,“物资严重匮乏的时候,衍生出来的想法和行为都千奇百怪,我不恨努尔哈赤,也不恨大明将官,路都是自己选的,走完它,是做人最低最低的要求了。”
祖十三这次没管住嘴,脱口说道,“校尉可以回京。”
卫时觉切一声,“回京必定去幽狱,生不如死。”
“隐姓埋名,躲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呢?”
“嗯?”卫时觉坐起来,看着祖十三,有点可怜她,“隐姓埋名形同自囚,还是生不如死。”
祖十三再次脱口追问,“怎么会呢?男耕女织,辛苦一点,但平凡就是福。”
卫时觉听明白了,起身拍拍她肩膀,“这是女人的想法,男人只要不是傻子,都不甘沉寂,何况是入世的人。
要做事,就得有身份,每个人都有名字,都有父母,都有出身,你可以背叛所有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出身。
背叛出身还幻想成功,那是二逼的唾沫,就算披满荣耀,照样掩盖不了背叛,他身边全是钻营之辈,早晚反噬,折腾啥?
史册中很多能人被误会背叛出身,仔细看一眼,他们不是背叛,而是被出身抛弃,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境,结局自然完全不同。”
祖十三瞪眼点头,“醍醐灌顶,谢谢校尉。”
卫时觉突然捧起她的脸,祖十三大羞,但看到卫时觉眼里的清澈,瞬间化为哀伤。
“十三,王化贞和熊廷弼不敢背叛出身,害怕更有力量的人,一定会派援兵,可他们只有一张嘴,除非无法脱身的人,祖氏跑不了,不用替他们哀伤,死就死,这鬼世道也没意思,轮回道跟着我,我带你去个衣食无忧的地方。”
祖十三流下两行泪,破涕为笑,“你怎么想通?”
卫时觉拍拍她的脸安慰,“不需要想,咱们又没伤天害理。”
“校尉不想十五吗?”
“嗯?”
脑海出现一双桃花眼,炕上守着男人,微笑做女红。
啪~
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还真是伤天害理了。
但他想的不是祖十五。
邓文映可以改嫁,文仪只是个想法,祖十五、呈缨若没有自己,命运更惨。
孩子才倒霉。
祖十三看他不说话,反而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忙劝道,“校尉不必担心,十五妹一定会被伯爷带回京,锦衣玉食,不用伺候人。”
卫时觉无法解释,但他现在念头转的快。
转瞬又释然了。
无论男女,生下来大哥就会养育,锦衣玉食成年,以后的路…
都他娘成年了,自己负责。
看吧,还是没有害人。
卫时觉短暂的懊恼过后,拍拍屁股,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道,“读书,上课,游戏,吃喝,神仙的日子真怀念啊。”
祖十三两眼大瞪,卫时觉语气和神态完全脱离尘世,下意识伸手想让他带自己离开…
刚揽住胳膊,门口出现一个身影,又闪电退了出去。
“少爷,外面来了个朝鲜人。”
祖十三放手,卫时觉纳闷看她一眼,对朝鲜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爱滚哪滚哪,老子连辽人都救不了,管棒子去死。”
“少爷,是朝鲜的一个使节,初冬过江准备到辽西,有毛文龙的签押,被虏兵阻挡,亲随冻死,躲山中化为流民。”
卫时觉不为所动,“滚!”
斡特无奈,“少爷,您得见见,官不官的另说,他说自己知道山中哪里有虏兵,可以带咱们和辽民到鸭绿江,与毛文龙汇合,这样也不算逃跑。”
卫时觉还是不感兴趣,刚要张嘴,看到祖十三眼里求生的色彩,无奈摆摆手,示意一起去看看。
前院大堂,来了一个中年人。
此人名叫郑其彬。
洪敷教、黑云鹤、陈尚仁、王崇信都认识。
代表光海君多次到辽阳,也多次入京,对大明将官很熟悉。
蓬头垢面,脸上布满血丝,手脚干裂。
卫时觉进门,众将官起身,他立刻扑通下跪,膝盖走地,噔噔噔到身边,抱着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叩见天使,恭贺天朝复辽,外臣奉大王令到辽西,盼天兵天将剿灭山匪,奈何…天杀的虏兵…该死啊…”
众人见过太多的流民,麻木了。
废柴出京抱着猎奇的心态,仔细观察流民的特点。
所以他根本没众人想象的亲近和怜悯,更没有佩服。
皱眉抠鼻子,一脸嫌弃,又向斡特招招手。
斡特懵逼到身边,“少爷?”
卫时觉抽出他腰间短刀,手里转了一圈,一叉腿让郑其彬放手,顺势蹲下,用刀背敲敲脑壳,声音充满戏谑,
“郑大人,告诉你个秘密。”
“嗯?”鼻涕眼泪齐流的人一愣,“天使说笑了,外臣不敢听天朝秘密。”
“哦,那咱们换个说法,你知道人在做梦的时候,最讨厌什么吗?”
郑其彬无奈接茬,“讨…讨厌什么?”
“笨,当然是讨厌被人唤醒。”
这见面过程完全没想象到,果然是个疯子。
郑其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是…是,谢天使指点。”
卫时觉笑了,“一路走来,我也算长了点见识,知道长时间卧雪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不仅破破烂烂,湿了干,干了湿,次数多了,整个人就像是被盘过的文玩,又黑又亮。你知道什么叫文玩?什么是又黑又亮吗?”
郑其彬,“……”
“不知道就算了,反正只挨冻不行,流民很难装的。我可以容忍做梦的时候被人叫醒,但我无法容忍被叫醒之后,又哄骗我再做一个梦…”
卫时觉闪电举刀,狠厉下捅。
噗~
大堂众人齐齐一抖。
短刀迅猛插入郑其彬的右手,直接钉在地下。
郑其彬傻眼,看着右手的刀,一息过后,凄厉的惨叫响起。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