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在城中又过了一夜。
惧意不会有。
但士兵明显不耐烦了。
他们不是抱怨主官。
是城里的味道让所有人不适应。
太呛人了。
洪敷教睁眼看看天色,也不知是黑烟还是黑云。
还有三天过年。
按照辽阳人的记忆,十天内必定有一场大雪。
大雪过后就是开春。
兵荒马乱,能死在老家也是福气。
中午的时候,城里的味道才慢慢淡了。
“洪大人,麻烦您去劝劝少爷,他一直都没休息。”
洪敷教扭头看一眼砝壳,眨眨眼竟然没动。
一瞬间的想法,卫时觉累倒才对,正好让护卫带回去。
那样彻底放心了。
“洪大人?!”砝壳又提醒一句。
洪敷教轻咳一声,放弃不切实际的梦,起身迈步到后院。
卫时觉在书房椅子上,两眼血红。
对着几张辽东老地图,不知在思索什么。
洪敷教直接踩着一地文书到桌前,“卫校尉,保重身体。”
卫时觉麻木抬头,眼珠子都没动。
洪敷教又道,“马上过年了,校尉双十年华,马革裹尸,不堕大明武勋之威。”
你可真会劝人。
卫时觉挤挤眼,有点干涩,拿起身边的温水喝了一口,沙哑开口,
“洪赞画,你是在劝自己吧,我若轮回,衣食无忧,没有战争。”
洪敷教连连附和点头,“是是是,校尉歇息片刻,与兄弟们共度佳节。”
说了两句话,洪敷教躬身,等着卫时觉去休息。
卫时觉好似有了谈话的兴致,站起来伸展一下,叹气一声道,“洪大人,成功没有侥幸,努尔哈赤真的有点道道。”
洪敷教挠挠头,不太想接茬,你还是去休息吧。
卫时觉也没有等他捧哏,踢了一脚底下的文书,沙哑道,“努尔哈赤起家的时候,很少计算粮草问题,等他统一建州,有严密的粮草计算标准。
女真三千人的时候,以五天为一档计算粮草,跟随李如松援朝,也是每五天一档为准,攻伐海西女真的时候,以六天为一档计算,与科尔沁、乌拉部摩擦的时候,以七天为一档。
萨尔浒之战前,奴酋的粮草以七天计算,攻打辽沈的时候,以十天为期,洪大人猜猜,努尔哈赤如此精打细算,现在他们以多少天为准?”
洪敷教惊讶看着卫时觉,你还真的在学习呀。
但卫时觉说的对,建奴就是这么计算粮草。
思索片刻,洪敷教犹豫道,“十五天?”
卫时觉淡淡一笑,“努尔哈赤的结论是十三天。”
【作者语:这是真实数据,黄台吉时期,后金的粮草都是以十三天为一个单位计算,牛录被征召,必须自备一个‘单位’的粮草,13天后才会有‘朝廷’的后勤补给,长期作战,每次补给一个单位,精打细算模块化,战争倍增器,让后金多次闪击草原,基础很强】
洪敷教一听时间就明白了,赞叹一声,“这多出来的三天,是骑兵来回通过辽河口的时间。”
卫时觉点点头,“很精准,比咱们估计的单程少半天,来回少一天。”
洪敷教立刻拱手,“校尉英明,然后呢?”
卫时觉没有直接回答,突然迈步,边走边问,“黑云鹤抓了几个奴酋家里人,弄死了?”
洪敷教连忙跟上回答,“没有,饿着肚子。”
“哦,那先饿着吧。”
来到前院大堂,除了值守的王崇信,都在这里。
黑云鹤呼噜震天,这是躺平了。
祖十三去踢一脚唤醒。
卫时觉来到主位,淡淡说道,“辽阳到沈阳150里,到抚顺200里,我们在建奴一日奔袭的尽头。明日可能会接战,若是五千人,顶多进攻一次,若是三千人,可能会滞留两天。”
黑云鹤瞬间清醒,“洪大人不是说奴酋不会来进攻吗?”
卫时觉点点头,“奴酋不会,努尔哈赤不会,天命汗会来。”
黑云鹤下意识道,“这不是一个人…”
洪敷教踹了一脚,示意他闭嘴,凝重点头,“校尉说的有理。”
卫时觉抱胸看着房梁,喃喃说道,“建奴入冬没粮,不可能过冬有粮了。但牛录没粮,旗丁没粮,努尔哈赤的朝廷大仓一定有备用粮,他得保留反击辽西的机会,一旦粮草意外消耗,大军过河只能露个脸,没有任何意义。”
祖十三大赞,“校尉英明,旧文书也能看出兵事门道。”
卫时觉看向黑云鹤,“黑将军,能守住吗?”
黑云鹤哈哈一笑,“奴酋攻城要么靠内应,要么攀爬,咱们已经把安定门堵死了,辽阳城墙高三丈三尺,四周有角楼,这次可没有兄弟怯战,奴酋来五万人也白搭,除非他们打造攻城器械,先围半个月。”
“那就好,建奴不会来太多人,象征性进攻一次就会撤走。”
黑云鹤明白了,努尔哈赤是为了面子,兴奋说道,“若是这么说,想办法激怒建奴,让奴酋来攻打咱们呀,只要守五天,建奴大军只能望河兴叹,无法进攻辽西。”
卫时觉苦笑摇头,“黑将军有战心,但奴酋不会上当,若他与咱们在辽阳比耐心,他就不是努尔哈赤。
女真一盘散沙,聚拢起来没多少年,这时候大汗威信很重要。
为了威信,他必须来看一眼,但威信更不允许建奴在辽东失败,任何失败都不行,否则海西女真叶赫、乌拉等部又要离心了。”
黑云鹤顿时无语,卫时觉托腮沉默片刻,轻咳一声,
“刚才洪大人问研究建奴粮草有什么意义,我也是闲着瞎捉摸,觉得很有意思,至少脑子越来越清楚。
女真占据辽阳后,日夜防汉民,精力浪费在圈地和抢劫,不仅四千人被刺杀,没有准备草料过冬,没有打猎捕鱼储存肉干,战马无法远行,战士无法远击。
作战的时候,士卒为保持体力,大明士兵战时消耗的粮食是平时的三倍,女真精锐是平时五倍,战马消耗的精料也是平时的三倍。
奴酋若发狠宰杀牛羊,也许能凑几天粮食出击,但这是饮鸩止渴,制造山民紧张,建奴又不是面临生死存亡,以部落的生活习惯,不可能随便杀戮牲口。
努尔哈赤冬季撤回山中,粮草是绝对因素。
若大明过河进攻,努尔哈赤没有反击能力,威信坠落,同样是失败。
所以他有粮,反击是必须保留的手段。
若建奴从抚顺进攻辽西,大军来回至少需要十天粮草。
这是路途所需,缺乏回旋余地,所以我估计,他应该有十五天到二十天的粮草,仅仅够反击一次。
不会超过25天,那样就有两次闪击辽西的机会,建奴早反击了,不会放任黑将军三千人在辽东进进出出。
放空辽阳,用天气杀人,顺带引诱大明来进攻,这是奴酋实力决定的策略。
熊廷弼和王化贞没有上当,他们看清楚奴酋在用仇恨消灭仇恨,那就让奴酋自食其果,命令黑将军半月骚扰一次海州,不停激将奴酋。
他们聪明,将计就计,奴酋肯定生气了,憋着一肚子火。
但他们没想到三千人能围杀游骑,没有提醒前线。
咱们却上当了。
若咱们拍拍屁股撤走,就是帮奴酋打江山,奴酋明年再次回到辽阳,辽民就是建奴忠实的阿哈,他们不会再对朝廷抱任何期望,死心塌地做奴才。
若咱们发善心,带走辽民,那就是拖死辽西防线,建奴追着出兵,轻而易举就能破城,咱们还是大罪人。
而且咱们带走死忠大明的百姓,剩下的人还是会让建奴得到安全。
所以咱们没得选,错了,就必须死在这里,保留一口血气,增加建奴统治难度,让奴酋计谋落空,给大明争取一年时间。
站在努尔哈赤的位置思考,奴酋扔掉都城,够狠,够果断。
放弃就是胜利,就算大明不来进攻,辽民也被这个冬天杀死一多半。
努尔哈赤的一切目标,都是为了打掉辽西的远击能力、消灭辽民的反抗之心,以便他尽快建立秩序。
这两个目标缺一不可,消灭反抗之心已经实现一半,只要闪击辽西,成功灭杀前线战兵,大明朝至少三年内无法涉足辽东,奴酋还是会实现既定战略。
接下来奴酋可以整合女真和降卒,建立秩序,练兵屯田、炼铁制药、造箭铸炮,把虏兵身上笨重的三层皮甲,换为铁甲,三五年后,奴酋战兵至少膨胀一倍,且全是骑马的铁甲重兵,大明的机会越来越缥缈。
一句话概括,努尔哈赤大胜之后果断回撤,一招以退为进,立于不败之地。大家说,这个老东西厉不厉害?”
卫时觉沙哑说完,黑云鹤鼓掌赞叹,“师弟不愧是武学精锐,兵道门清,这是黑某听过最清晰的战情分析。”
“哼哼~”
卫时觉干笑两声,“那是你不到节堂参与谋划,就是个厮杀汉,我这是后知后觉,洪大人肯定清楚。”
洪敷教连忙拱手,“洪某茅塞顿开,之前还真不清晰,否则定会阻拦校尉到辽阳。”
卫时觉没有说话,知道又怎么样呢,马后炮谁都会,早一天迟一天都会明白。
祖十三接茬问道,“黑将军三次进入辽东,是王抚台在试探建奴的底线?同时也在激将奴酋匆忙出兵?”
卫时觉点点头,“不用怀疑他的能力,采取激将的策略,熊廷弼并不支持,两人为此吵来吵去,可见是他自己的主意,战事没有发生,也谈不上对错,但熊廷弼至少是知情人。”
祖十三放弃这种无意义的事,再次问道,“校尉大人眼界清澈,咱们的出路在哪里?”
卫时觉看她一眼,难得露出一丝真诚,“十三也是命苦。”
“可校尉昨天说过,民心可用,我们应该利用民心,天无绝人之路。”
卫时觉笑了,坦然面对死亡,“天不绝人,但绝食了,且没有援兵,卫某不会食人,杀了我也不会,想必你们也不会。”
祖十三顿时闭嘴,其余人也没有再问,说的够清楚了,辽阳就是个坑,既然进来了,大家命运一样。
卫时觉又坐了一会,瞌睡了。
门口出现一个面色焦急的部曲,“三少爷,建奴来了,至少五千真虏骑兵。”
嗯?
卫时觉一愣,转瞬大笑,“努尔哈赤的面子很薄啊,看来女真内部并不稳,有反对声音,他无法接受威望的损失,哈哈…”
洪敷教也大声兴奋附和,“没错,他早来了一天,匆忙出击,暴露了内心的虚弱,奴酋对统治辽东还是没信心。”
卫时觉突然轻松了,绕过桌子,伸手拍祖十三的肩膀,
“十三,努尔哈赤绝非莽撞之辈,聚拢一盘散沙的女真,靠的是分化拉拢、威逼利诱,山里没什么高人,让他习惯了自信又谨慎,咱们也不是高人,但咱无所畏惧,闲着也是闲着,擦亮眼与他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