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上东拉河对面的山峁,把金光洒在罐子村的沟沟峁峁上,也慢悠悠地爬进了王满银家新窑的窗棂格。
他醒来睁开眼,盯着窑顶新糊的报纸发了会儿怔。身边早就空了,兰花睡过的地方,已不见人影。
隔壁旧窑里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有玉米面饼子在热锅上烙出的焦香,混着灶火的烟火气,飘进他的鼻孔。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这婚后的小一个月生活是惬意无比的,他算是知道了啥叫“神仙日子”。睡觉睡到自然醒,这话以前是混日子的托词,现在成了他王满银的真切写照。
刚坐起身,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兰花端着个搪瓷盆轻手轻脚走进来,盆沿搭着条半新的白羊肚毛巾。
“醒咧?穿好衣服,擦把脸醒醒神。”兰花把盆放在炕头的凳子上,水温兑得不凉不热正好。接着,又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和搪瓷缸子放到盆旁边。
“嗯。”王满银鼻子里哼了一声,浑身懒洋洋地套上衣服,拿过牙刷,趿拉着鞋走到门口,蹲在院坝畔上,“呼噜呼噜”地刷开了。满嘴泡沫还没漱干净,兰花已经拿着拧好的毛巾等在一边了。
这婆姨,真是把他当成了旧社会的“大爷”伺候,家务活半点不让他沾手,连洗脚水都给他端到炕沿下。
“你再这么惯下去,我怕是快成个废物了。”王满银擦着脸,嘴里啧啧着。
兰花脸微红,转身往灶房走,声音轻轻的:“惯着你咋了?你是我男人,我不惯你惯谁?” 这话她说得理所当然,带着点羞涩,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决。
洗完脸,金黄的二合面饼子就着滚烫的玉米粥下肚,王满银满足地打了个嗝,用袖子一抹嘴,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罩衣:“我去窑上转一转。”
窑厂那边,比前阵子更热闹了。公社批的款子开始按进度往下拨,青石、木料、耐火砖堆成了小山。
新瓦罐窑场生产区的地基已经夯出了大概轮廓,十几个精壮后生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有的在挖土方,有的在垒石基,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梁往下淌,空气里弥漫着黄土和汗水的味道。
王满银背着手,像个巡视领地的老猫,这边瞅瞅,那边看看。
“满银哥来咧!”负责记录土方量的赵琪抬起头,隔着老远就打招呼。
“嗯,”王满银蹲在刚挖好的泥浆池基坑边,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这土质还行,但池壁得再往里收半尺,用石夯多砸几遍,防渗漏。”
他又走到制坯车间的基坑旁,用脚尖点了点位置,“这边角上,预留通风口的事,苏成你们记下了没?”
“记下了,满银哥!”知青苏成和汪宇赶紧拿着图纸过来,指着上面的标记,“按你说的,这边留两个,对面再留两个,到时候用打通竹节的粗毛竹插进去,自然通风。”
“对,就这么弄。”王满银点点头,他只动动嘴皮子,具体活儿一点不沾。
汪宇凑到王满银身边“王哥,听说你又兼着村兽医的活?,你这脑子咋这么活泛?这些门道都是从哪儿学的?”
他不见外的从王满银手里接过烟,坐在旁吞云吐雾。
他们知青下乡插队这些日子,能感受到和村民的隔阂。特别是他们参与瓦罐窑厂劳动,村民们对他们知青虽然热情客套,但明显带着份疏远,就好像两类人。
而王满银给知青的感觉,更像在这生活很久的老知青,交流上没有一丝问题,连跟他们唠城市里的一切,也能说得出一二三,甚至见识更广。
知青们对王满银能救回必死的大青牛也暗暗称奇,一有机会,便上来打听一二。
自打他救活了那头大青牛,他在罐子村算是又多了个“兽医”的名头,村里牲口有个大病小灾,都爱叫他去瞅一眼。
王满银深吸一口烟,望着天边的云淡笑道:“以前在外瞎逛时,在公社跟着兽医学过一阵,又淘了些书里瞧过些,再结合咱们这儿的实际琢磨呗。
牲口跟人一样,治病得对症,防疫得走心,多观察、多琢磨,就没有治不好的病,防不住的疫。”
王满银说的轻描淡写,却震得汪宇哑口无言。
转悠了不到一个时辰,觉得各处进度都还行,交代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又揣着手,晃悠着往家走。
路上碰见民兵队长王向东,隔着老远就喊:“满银,得空不?饲养棚那头老黑驴,这两天胃口不好,不好好吃草料,你去给瞧瞧?”
“急不急?不急我后晌过去。”王满银应着。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吃了饭歇歇再说。”王向东把话传到,又匆匆忙忙走了。
比起王满银的轻松自在,兰花更是觉得这日子像是泡在了蜜水里,踏踏实实,甜到了心底。
以前在双水村娘家,那是啥光景?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担水、喂猪、帮母亲准备一大家子的饭食。
然后跟着男劳力一样下地挣工分,抡镢头、种庄稼,收工后还得上山砍柴、打猪草。
一天到晚脚不沾地,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躺到炕上就能睡着。
就那样,肚子里还经常是半空,年年青黄不接时,一家人都悕惶挨饿,她也经常胃里像刀绞一样。能有黑面馍吃饱都是奢望。
现在呢?她都不用去队里上工,那头救回来的大青牛替她下地挣着满工分。
家里还没领喂猪的任务,不用惦记着打那没完没了的猪草。唯一要费点力气的就是上山捡柴火,可这事王满银每次都会跟着一起去,两人说着话,慢悠悠地捡,一点也不赶慌。
家里的六分自留地,王满银是插不上手,她也乐得自己精细侍弄,看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菜苗苗,心里就畅快。
院坝里,四只黄毛小鸡崽“叽叽喳喳”地叫着,给院子里添了不少生气。
最让她心里踏实的是家里的吃食。窑仓里粮食都是满的,更别说还存着不少钱票,反正不光能吃饱,还能吃好。
王满银都会盯着她,不许她啃那拉嗓子的黑高粱馍,每天至少是玉米面饼子,
甚至还得有一顿是掺了白面的二合面馍,或者是纯白面馍!
每过个七八天,王满银准会去石圪节公社的供销社割一刀肉回来,或是肥瘦相间的五花,或是骨头多些的肋排,改善伙食。
这在以前,兰花想都不敢想。她觉得自己真是掉进了福窝里,恨不得把男人捧在手心里,晚上炕上那点事,她都怕累着自家男人,总是配合由着他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