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粮的欢喜劲儿还没在罐罐村和双水村的梁峁间散尽,东拉河的水就带着这股子热乎气,慢悠悠淌了好几天。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都比往常扎实,混着新粮入仓的干香,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再不是先前那清汤寡水、甚至有些人家狠着心,掺合着白面的二合面馍,狠吃了几餐,满足的笑容中含了点泪。
地里头,霜打过的黄土松泛泛的,村干部们敲着铁轨喊人,精壮劳力牵着牲口,犁杖“吱呀”一声插进地,开始翻耕收完秋的茬子。
要种冬小麦了,一千亩地,得抢在霜降前播下去。
天头好得很,日头悬在蓝汪汪的天上,不燥,暖乎乎的,正合了这抢种的时节。
腾地的活计先铺开。玉米秆、糜子茬子被镢头刨得“当当”响,男人们抡着家伙,额头上冒了汗,把那些扎在土里的老根疙瘩一个个抠出来,扔到田埂上晒。
晒透了,一把火点着,黑烟卷着火星子往上窜,灰烬落在地里,就是现成的肥。
王满银的堂嫂陈秀兰带着六个婆姨,正蹲在田边拾掇玉米秆,糜子茬,谷草,手指在土里扒拉得飞快,连个玉米粒子都捡出来揣进兜里——这年头,一粒粮食都金贵。
“秀兰组长,你这组堆的肥,可比海芸她们那组瓷实!”路过的老汉笑着搭话。陈秀兰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脸上沾着泥也不在意:
“那是!咱这肥是给麦子上的,糊弄不得。”她是堆肥一组的组长,每天能挣十个工分,比组里婆姨多俩,干起活来自然上心。
不远处,大队长的儿媳罗海芸带着另一组婆姨,正往肥堆上撒人畜粪水,说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粪土的腥气,倒也透着股子热闹。
耕地的汉子们更不含糊。牛拉着犁杖走得慢,几个壮实后生干脆卸了牛,自己背犁,弓着腰往前挪,犁铧切开板结的黄土,翻出底下湿润的新土,像给大地掀开了层新衣裳。
犁过的地得再耙一遍,铁耙子“哗啦哗啦”过处,土坷垃被打碎,平平整整的,不然种子埋不匀,来年苗就长不齐。
有老汉蹲在地头捏把土,攥了攥,松开手,土块散了,便皱着眉:“墒情还差些,得等场雨。”这黄土坡上种庄稼,全看老天爷脸色。
场院里,选麦种的活计也铺开了。去年留的麦种摊在苇席上,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籽粒硬邦邦的,透着油光。
婆姨们用筛子过,秕子、土坷垃落下来,只留饱满的。
拌种时,孙德旺老汉蹲在旁边盯着,看年轻人用草木灰掺了六六六粉往种子里拌,烟锅子“吧嗒”响:“拌匀些!不然虫子咬了苗,哭都来不及!”
年轻的汉子们搅拌的更仔细,谁也不敢马虎——这可是来年的指望。
播种的耧车“咯噔咯噔”在地里走,两个人驾着牲口,一个人在后头扶着,种子顺着漏嘴“沙沙”落进沟里,匀匀实实。
赶不及用耧车的,男人们就挎着种子袋,大步流星地撒,胳膊一抡,种子像碎金子似的飘下去,过后用耙子轻轻一盖,就算妥了。
“每亩二十五斤,多了密,少了稀,老辈传下的数,错不了。”金老三边撒边念叨,手里的种子袋见了底,又去场院扛新的。
最后一道工序是压地。石碾子被牛拉着,在刚播完种的地里来回走,把虚土压实。
“得让种子跟土贴紧些,不然扎不下根。”赶车的老汉甩着鞭子,石碾子滚过,留下深深的辙印,像给土地盖了层印章。
这头忙着种麦子,那头的瓦罐窑厂也没歇着。
旧窑口的青烟缠缠绕绕往天上飘,知青和老师傅们两班倒,守着窑火。
苏成正蹲在窑门口看火,手里拿着根铁钎,时不时往里捅捅,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红彤彤的。“汪宇,温度差不多了,该添柴了!”他喊了一声,窑里的汪宇应着,抱了捆硬柴塞进去,噼啪作响。
秋收前送公社供销社的那两车瓦罐,听说卖得不错。
陈会计去公社办事,回来捎话说,供销社还想要两批,特别是带防滑纹和提耳的,城里人看着新鲜。
这消息让村里动了心,给公社打的改造新窑的报告批下来了,王满仓站在窑边拍板:“旧窑不停,边烧边改新的!抽十个劳力,满银带着干!”
王满银感叹,“村里人干农活是把好手,这学技术得有文化底子”
但说归说,也带着十个村里派来的劳力开始砌新窑。知青和老汉们一有空也窜过来帮忙。
这些天脚不沾地,王满银是一头扎在窑厂。
新窑指挥着平整土地,身上沾着窑灰和黄土,头发都成了灰的。“新窑得加高烟囱,火路绕三圈,这样烧得匀,还省煤。”
他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对照着大白纸上画的图纸,知青们蹲在旁边听,赵琪边记边问:
“王哥,这新窑口比旧窑大这么多,一窑能烧多少?”钟悦眼里亮晶晶。
“产量翻五倍不是问题,而且烧的是煤……。”王满银嘿嘿笑看“等新窑起了坯,就去公社卫生所找石膏粉,保准让咱的瓦罐带花纹!”王满银说得笃定,鼓励着知青们。
眼瞅着婚期近了,在婚礼前三天王满银抽了空。他得带兰花去趟米家镇逛逛,以前就说好的。
清早,天刚麻糊亮,王满银就爬了起来。
他把那辆永久自行车擦得锃亮,链子上上了油,检查了胎气足足的。
换上了一身半新的蓝布裤褂,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他对镜照了照,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用清水抿了抿。
骑上车子出了罐子村,顺着东拉河边的土路,车铃“叮铃哐啷”响着,惊起了河滩上觅食的水鸟。秋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王满银心里却热乎乎的。
到了双水村孙家坡底,孙玉厚老汉正在院坝里拾掇农具,准备下地。
“大。”王满银支好车子,喊了一声。王满银在中秋节下聘那天就改了口。
“哎,满银来啦。”孙玉厚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兰花在窑里哩,早就收拾好了。”
兰花听见动静,已经从窑里出来了。她今天也特意打扮过,穿了那身王满银在县城给她买的红底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抹了点雪花膏,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看见王满银,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走吧,趁早去,米家镇路不近,来回也得不少工夫。”王满银对兰花说。
兰花“嗯”了一声,跟孙玉厚打了声招呼:“大,那我们走了。”
“去吧去吧,路上慢点。”孙玉厚挥挥手,看着王满银载着兰花,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驶上了村路,渐渐远去,老汉嘴角噙着笑,转身扛起锄头也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