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革委会大院那四孔窑洞的家,妻子徐爱云刚收拾完碗筷,见他回来,有些意外:“咋这么晚回来了?没在村里住一宿?”
田福军脱下外套,掸着上面的尘土,叹了口气:“住啥哩,场面难看得很。”他走到炕沿边坐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凉白开。
“咋了?”徐爱云凑过来,关切地问。
田福军便把下午在孙少安家院坝里,王满银如何一番连捧带打、话里有话,硬是把地区局领导顶得下不来台,最后甚至扬言要把材料往省报、国报捅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徐爱云听得眼睛都睁圆了:“这王满银……就是罐子村那个原先的二流子?他敢这么说话?胆子也忒大了!”
“胆子是不小,可话都在理上,句句戳在腰眼子上。市里那帮人,以为泥腿子好糊弄,没想碰到不按常理出牌的,被打的措手不及”田福军放下缸子,语气里带着点复杂的意味,
“这人,不简单啊!看着像个混不吝,心里头门儿清。他这么一闹,地区局脸上无光,又怕真把事情闹大,这才想着私下许些好处……,真是,早干嘛去了。”
“那……这事儿能平吗?”徐爱云有些担忧。
“武惠良明天下午来咱家,就是找王满银他们私下谈。”田福军说道,“在咱这儿,两边都能说点实在话。估计,王满银怕是想让孙少安进单位!”
“咝……。”徐爱云倒吸一口凉气,“怕难搞喔,如果孙少安有高中文凭还有些可能,但他又只高小文化,又是农民身份,除非,这项目,功劳他排第一,才能按特殊人才引进……,哎,也不看看如今,知青下乡的风正紧,连有些干部的子女都得安排下去。”
“到时我也劝着点他们,拿点实际的,比如这次项目奖金他们拿大头,再不如,弄个工厂的临时工……”田福军也有些伤脑筋。
“你多劝劝王满银知少安,市里的人就是冲着政绩来的,别死脑筋……。”徐爱云说着田福军。
两口子正说着,窑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润叶侧着身子探进头来:“二爸,二妈,我听见你们说话了……是说少安哥他们明天要来县里?”
田福军看了侄女一眼,点了点头:你还没睡呀,嗯,明天他们会再来县里,我想喊他们下午来家里谈点事,是地区局的武科长的意思,私下里跟他们谈蚯蚓养殖的事。”
润叶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了一下,她走进来,手指绞着衣角,声音不大却挺清晰:“二爸,那我……我明天上午放学,我去农技站门口等他们,给他们传话。”
田福军和徐爱云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了然。徐爱云笑了笑:“去吧,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是该多照应着点。再说,少安那娃,看看就是实诚人。”
润叶脸上微微一红,低低应了声“哎”,便转身轻快地回了自己住的窑洞。
这一夜,田福军家这几孔窑洞里,有人睡得沉稳,有人却辗转反侧。
…………
第二天上午,原西县农技站那土墙大门旁的老槐树下,润叶已经站了快一个钟头。他是请了假过来等的,怕错过了少安哥一行人,她不时踮脚朝土路尽头张望,手心因为紧张和期待,微微有些出汗。
终于,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和尘土气息的风,裹挟着“叮铃哐啷”的自行车声,由远及近。两辆自行车,四个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打头的,正是那个她盼了一上午的、黝黑结实的身影。
“少安哥!”润叶忍不住喊出了声,快步迎了上去。
车轮碾过滚烫的土路,停在农技站门口。少安看着迎面跑来的润叶,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被太阳晒得发亮的牙齿:“润叶?你咋在这儿?”
“我……我估摸着你们该到了。”润叶喘了口气,脸上红扑扑的,目光扫过兰花,笑着打招呼,“兰花姐,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兰花被夸得不好意思,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拉着润叶的手:“润叶,你等久了吧?这大日头晒的。”
王满银支好车子,嘿嘿一笑:“你就是少安口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润叶妹子,长的可真水灵,怪不得少安在我们面前吹牛,说有个漂亮妹子在县城里读书,他没有说大话,的确俊”
润叶被说红了脸,扭捏着不好意思!
而孙少安更是目瞪口呆,被姐夫王满银这胡言乱语惊得不知所措“姐夫,你胡咧咧.啥,我嘛时说过……!”
“怕甚丑,有个这么漂亮的青梅竹马还丢你脸了不成。”王满银出口打断孙少安的自辩,然后温声向田润叶问“润叶妹子,你是等少安,还是?”
田润叶回过神来,忙回话:“满银哥,我二爸说让你们下午去他家,说市局那个武科长也在。”
刘正民用袖子抹了把汗,看了看日头:“也好,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吃个饭。”
王满银:“那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们先进去洗把脸,再说。”
几人说说笑笑,往农技站里走。太阳正烈,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卷,蝉鸣一阵高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