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往西斜了斜,没那么毒了,可空气里还是闷得像口蒸锅。收工的哨声在坡上一炸,学生们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拖着铁锨镢头往学校挪。黄土裹着汗珠子,在每个人裤腿上结了层硬壳,走路都“沙沙”响。
劳动干事还精神抖擞在操场,扯着哑嗓子喊:“登记!都登记!工具可别少,要扣班工分的!”
交了工具,田润叶和杜丽丽背着帆布书包,顺着土墙根往校门口走。
杜丽丽嫌热,把辫子盘在头顶,露出光溜溜的脖颈,上面还沾着点土星子。
“快走快走,一身汗臭,难受死了,”她捶着腰,“这腰快断了,晚上得让我妈给我揉揉。”
田润叶嗯了一声,他没心思听杜丽丽的抱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血痕裂的手心,和指腹间的薄茧,真是钻心的痛。
他可是看见少安哥手上的茧比这厚多了,可那双手刨出来的土,种出的庄稼,实打实磨出来,苦出来的。
刚拐过土墙拐角,走出校门时,杜丽丽突然“呀”地叫了一声,眼睛亮得像星子,甩开田润叶的手就往前冲。
“惠良!”
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斜斜倚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圈红绸子。
旁边站着个年轻后生,面容俊朗。白衬衫,蓝裤子,裤线熨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正是武惠良。
他手里捏着本厚厚的书,见杜丽丽跑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伸手替她拂了拂肩上的土。
“等久了吧?”杜丽丽挎住他的胳膊,声音甜得发腻,跟在学校对同学的态度判若两人。
“刚到,”武惠良目光扫过她,又落在跟过来的田润叶身上,微微颔首,“这位是?”
“这是我同学,田润叶。”杜丽丽拉过田润叶,又冲她挤挤眼,“润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武惠良,黄原地区来的技术干部。我的男朋友。”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炫耀。
田润叶站在原地,觉得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她看着武惠良,那人确实白净,手指细长,脸上带着和蔼真诚的笑,说话也慢条斯理,带着股城里人的斯文。
“你好。武同志...”她小声说,手在裤缝上蹭了蹭。
武惠良的目光落在田润叶身上,客气地点点头:“你好,田润叶同志。”
他飞快地打量了她一下——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单衣,肘部还打着不起眼的补丁,蓝布裤子,脚上是沾满泥土的旧布鞋,两根辫子也因为劳动显得有些毛躁。
模样是清秀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大,很亮,带着点这个年纪姑娘少有的沉静。
但整体看来,确实如杜丽丽偶尔抱怨的那样,有些“土气”,是那种典型的、朴实的农村女学生,跟身边穿着更体面、举止更大方的杜丽丽比起来,少了些“光彩”,也少了些火热。
他嘴角噙着笑,眼神中透着矜持,推了推眼镜,语气很随和,但那种自上而下的优越感,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听丽丽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嗯。”田润叶应着,没再多说。她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审视,像晒过的黄土,看着温和,踩上去却硌得慌。
杜丽丽没察觉这些,只顾着跟武惠良撒娇:“你咋来了?不是说今天要跟专家们开研讨会吗?”
“会提前结束了,”武惠良把手里的书递给她,“给你带的,上次跟你说的那本,里面有国外的名着,你不是想看吗?”
杜丽丽接过来,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封面是外文,她一个字也不识,却还是装作认真的样子翻了两页:“真好,你还记得。”
“你的事,我咋会忘。”武惠良笑了笑,目光掠过田润叶,像是随口问,“你们刚劳动回来?”
“可不是,”杜丽丽撇撇嘴,“累死了,天天刨土,哪像你们,坐在办公室里搞研究。”
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武惠良的胳膊,“对了,你们调研的那个啥……蚯蚓喂猪,是不是就那个双水村的农民搞的?润叶跟他是一个村的呢。”
武惠良“哦”了一声,看向田润叶的眼神多了点探究:“是有个叫孙少安的农民,挺能琢磨的。不过技术还是太粗糙,得我们从头规范。”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农具。
田润叶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铁锨头砸了。粗糙?她想起少安哥说起,他蹲在粪堆旁观察蚯蚓情景,还看过他记录的小本子,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那都是他熬了多少个晚上才摸出的门道。
“他挺厉害的,”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有点冲,“他们家的猪,半年就长到一百五六十斤。”
武惠良愣了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接话,随即笑了,带着点不以为然:“农民总有点小聪明,成不了气候。
要形成规模,还得靠科学指导,靠体系支撑。”他扶了扶眼镜,“不过也难得,一个没文化的农民能有这想法,算不错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根刺扎进田润叶心里。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武惠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杜丽丽拉了拉她的胳膊,给她使了个眼色,他的话有点扎润叶的心,尽管她也这么认为。“好啦好啦,说这些干啥。惠良,你今儿没骑车来?”
“骑了,”武惠良指了指那辆飞鸽,“带你去个地方,冯全力他们在城郊租了个院子,弄了台录音机,放些轻音乐,去不去?”
杜丽丽眼睛都直了:“去!当然去!”她回头冲田润叶摆手,“润叶,我先走了,明儿上学跟你说。”
“嗯。”田润叶点头,看着杜丽丽坐上武惠良的自行车后座,两人说说笑笑地融进了傍晚的尘土里。飞鸽车铃铛“叮铃铃”响着,在黄土路上留下串轻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