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甚美事哩?”杜丽丽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她瞅见监工的老师转到坡那头去了,赶紧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汗,凑到田润叶身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兴奋说:
“润叶,放学别急着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开开眼,可有意思了!”
田润叶想都没想就连忙摆手:“不去,我还得赶回去给晓霞和晓晨做饭呢。”
她心里清楚,杜丽丽最近跟一个从黄原市里来的技术员走得近,还常偷偷去参加县里那些高干子弟搞的、见不得光的地下聚会。
无非是找间没人的空房子,拉上厚厚的窗帘,用那种稀罕的半导体收音机放些软绵绵的、被称为“靡靡之音”的曲子,一群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跳舞,或者聚在一块儿,说些她听不太懂、也觉得心惊肉跳的话。
那种场合,她光是想想就脸红心跳,是决计不敢沾边的。
杜丽丽撇撇嘴,觉得田润叶太过保守,死脑筋,嘴上却忍不住又炫耀起来:“你呀,就是胆子小,放不开!这么好的机会,能认识多少有见识、有前途的青年?
我跟你说,惠良他们那圈子里的人,跟咱县里这些,根本就是两码事!”
她嘴里“惠良”,就是那个市里来的技术员,武惠良。
“真的,”杜丽丽越说越起劲,眼睛都亮了几分,
“上次在冯全力组织的聚会上见到的,人家就那样站在那儿,模样俊着呢,戴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
人家那身蓝色的确良干部服,熨得笔挺笔挺的,小分头梳得一丝不乱,看着就干练,从容!比咱县里这些土里土气、满身汗味儿的后生,强到天上去了!”
她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武惠良看到她时,眼前一亮的眼神。“惠良看到我,眼睛都直了!他后来跟我说,真没想到,咱原西这山圪崂里,还有我这样……这样有气质的女子……”
田润叶忍不住“噗嗤”笑了声:“你就可劲儿往脸上贴金,也不嫌害臊。”
“谁贴金了?”杜丽丽不依,用铁锨杆轻轻拍了下田润叶的锨把,
“他跟我讲了好多市里的事,说他们单位这次来原西是调研什么养殖新技术,还悄悄跟我说……说要是我愿意,将来兴许能想办法,帮我弄到市里去工作学习哩。”
田润叶心里微微一愣。市里……黄原市,来调研养殖新技术,怕就是少安哥和刘正民正在实验的蚯蚓养殖和蚯蚓干粉喂猪技术不成。
“他还说,”杜丽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点羞涩和得意,“等他们这次调研结束,回市里就跟他爸妈说,想正式跟我处对象。你说,这算不算书上写的‘缘分’?”
杜丽丽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她今天穿着件洗得发白、腰身收得细细的旧军装,但这依然掩不住她苗条的身段和勃发的青春活力。
“他那人,诚实,本分,懂得可多了!天上地下,国内国外,啥都知道。比县里这些井底蛙强多了。
现在年纪轻轻就是正经的技术干部,往后前途大着呢!”
田润叶默默地听着,手里的铁锨“噌”一下铲进硬实的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抬起眼,望向远处那连绵起伏、仿佛没有尽头的黄土山峦,山峁在烈日的炙烤下,呈现出一种亘古不变的、沉默的苍黄色。少安哥的身影,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那一片苍黄之上,黝黑,结实,汗水顺着脸颊流下,闪着光,像山峁上那些在干旱里依然顽强扎根的白杨树,带着泥土的气息和生命的力量。心里那点因为这些天所见所闻而飘忽起来的念头,忽然就沉沉地落了下来,落在了这片生她养她的黄土地上。
杜丽丽见她发呆,以为她听进去了,便愈发来了谈兴,她环顾四周,凑到润叶耳边,声音带着一种向往和炫耀交织的复杂情绪:
“润叶,你是没见到冯全力他们家那排窑洞,里面收拾得,比县招待所还亮堂!
收音机里放的不是新闻社论,是软绵绵的调子,他们管那叫‘音乐’……还有女的敢穿着裙子转圈,露着小腿……惠良说,那在外面的世界,平常得很。”
她顿了顿,看着田润叶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忍不住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润叶,不是我说你,你那个少安哥,人是个好人,实在,肯下苦。可……可他就是个刨土疙瘩的农民后生,一辈子能有多大出息?你跟着他,难道就甘心一辈子窝在双水村那山圪崂里,伺候土地,伺候老人,生一炕娃娃?这日子的恓惶,你还没看够吗?”
她见田润叶嘴唇动了动想反驳,立刻又接着说,语气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清醒:
“我跟你说,感情这东西,要分清亲情还是爱情,这爱情啊!要是没个物质基础撑着,那就是河滩上的泡沫,看着好看,日头一晒,风一吹,啥都没了!
惠良他们那样的,家里有底子,自己有前程,那才能谈将来,谈幸福!你醒醒吧,润叶!”
田润叶猛地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向杜丽丽,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远处,推独轮车的后生脚下一个趔趄,车子一歪,刚装上的黄土撒了一地,引来几声粗鲁的吆喝和一阵无奈的哄笑。
炙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笼罩着这片喧嚣而沉闷的坡地,笼罩着每一个在黄土地上挣扎、希冀的年轻身影。
少安哥的身影,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那一片苍黄之上,黝黑,结实,像山峁上扎根的一棵白杨树。
心里那点飘忽的念头,忽然就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