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水村那边,兰花正和几个婆姨扯着麻绳,想把两床旧被单绷在旁边的树干上,好歹能挡挡毒日头。
她抬头瞥见王满银被队长吆喝着干活,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又赶紧低下头,飞快地拽着绳子,生怕被旁人瞅见那点心思。
孙玉厚拿着镢头,闷头跟几个老汉一起平整地面,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滚,砸在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
日头跟下了火似的,烤得地上的黄土烫脚,光着脚能直接烙出燎泡。
男人们干脆脱了褂子,光着脊梁挥汗如雨,汗珠从脊梁骨上滚下来,时不时咒骂几句干部们净折腾人。
婆姨们的蓝布褂子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子骨。
都过了中午,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可谁也没吭声——这光景,喊饿也没用,一切行动得听指挥。不信你看看四处散站着的民兵,防范着一切不稳定因素。
孙玉亭也开会回来,脸上倒带着股亢奋劲儿,胳膊上的红箍套十分显眼,举着胳膊喊:“都精神点!搭窝棚快点!大灶上己在做饭,等吃完饭,四点开全员大会!
公社白书记有指示,要讲话!还有教育批评大会,会后,大家趁着士气高,奋战到九点……。”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抱怨声,跟蚊子嗡嗡似的。
谁也没想到,第一天来,从村里步行十几里已累的人仰马翻,连饭都不没吃,就得自己盖窝棚。
等会又是要开劳什子会,还得连夜动工,这太煎熬了些,怕吃不消啊。
总算在三点钟前,各村各大队的窝棚都搭建起来了。
简易的土坯墙,四处漏着风,顶上盖着茅草和麻袋布,里面可不宽裕,二十多个人挤一间,只留中间的过道了。
王满银分到个靠里的位置,大家闹哄哄的摆弄着行李。
王满银刚把铺盖铺开,就有人喊着排队打饭。
村民们各自从包袱里摸出碗筷,在各队的大灶前排起长队。
王满银领了两个黑馍、一个黄馍,还有一碗萝卜汤,清汤寡水的,萝卜块切得老大。
他苦笑一声,这点吃食,别说熬夜干活,怕是撑到天黑都难。但有啥办法,跟着随大流做才是正途。
吃完饭,洗了碗筷,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集合,要去那边听喧讲。王满江站在大队旗下,几名选出来的干事,在大声吆喝着整队。
双水村那边,孙玉亭的嗓门最亮:“双水村的都过来!排好队!要进场了!大家要遵守纪律,有人盯着哩,破坏秩序要吃瓜落的”
在激昂的喇叭音乐中,各村的队伍排得歪歪扭扭,慢悠悠地往坪里挪。
宣讲场地在半坡上一块平地上,搭了个土台子,上面摆着张裂了缝的破桌子,后面插着面褪了色的旗帜。
慢慢的,干部们组织着村民进了场,在各自划定区域排队站着,不时有人来回穿梭,被干部们训斥。
王满银也瞅着空子,悄悄挤到双水村队伍里面,挨着兰花后面站定。
兰花低着头,可不敢搭理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手里绞着衣角,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肩膀却悄悄往他这边靠了靠。
两人没说话,用眼神交流着,嘴角都微微上扬,四周村民都议论着这里看到的情况。
日头往西斜了斜,但还是很晒的,白明川才带着公社干部,表情严肃的走上台。
他穿着件打补丁的中山装,腰里扎着根宽皮带,走到台前,手往下压了压,等声音小了些,才咳嗽两声开了腔。
“社员同志们:
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遵照上级指示,在这里召开举行,思想主义教育,用实际行动建设我们家园,
当然,有一小部分敌人是沉不住气的,所以我们要教育他们,要……。
发挥我们当家做做主的气势,让日月变新天……。
当前,……的弦一刻也不能松。现在,我宣布,……正式开始!打倒……敌人!……胜利前进!
白明川书记讲完后坐回后台,这次主持大会的是公社副书记徐治功。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衣口袋别着支钢笔,手里攥着卷红纸写的稿子,往土台中央一站,咳嗽两声,全场立马静得能听见远处山梁上的乌鸦叫。
“现在,把公社和各村里的‘不安分人员’全部带上来!”他的陕北腔裹着风往四下里撞。手挥舞的很有气势。
专干扬高虎跑到台边,朝下面喊了几句。
干事就从角落里将各村被带来一些代表推拉上台来。
有男有女,脑袋上都戴着纸糊的高帽子,上面用墨汁写着罪名,黑糊糊的字刺得人眼疼。
王三狗也在里面,脑袋耷拉着快到胸口,眼睛盯着脚尖,高帽子歪到了一边。
扬高虎带头喊口号:“打倒……!”台下人跟着喊口号,上面的人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不敢乱动。
王满银看着这狂热的气氛,心里头一阵发麻又发寒,他算见识了,昨天要不是被支书担保下来,站在上面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他还看见了那个用枪托砸他的那名队员刘彪子,也持着枪在维持着秩序,凶厉的眼神让人心寒,王满银眼里也闪着冷芒。
人员被带下去后,天已经擦黑了。公社干部又拿着稿子讲了一个钟头的劳动的意义,翻来覆去就是让大伙儿鼓足干劲,争取提前完成基建的土方任务。
直到太阳落得只剩个尾巴,才宣布散会,让各村回去准备夜班。
往回走的路上,人多眼杂,王满银趁乱拽了兰花一把,把她拉到旁边的土崖下。他从挎包里摸出四个白面饼子,塞到兰花手里:“你吃俩,给叔带俩,夜里干活,没点实在东西顶不住。”又拧开水壶,倒出半碗红糖水,递过去:“喝点,缓口气。”
兰花没推辞,接过来就着红糖水,三两口吃了俩饼子,又把剩下的用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要带给爹。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身上的乏劲好像都去了一半。
工地上,不知啥时候点起了无数火把,橘红色的火苗蹿得老高,映红了半边天。夜风吹过沟谷,带着股土腥味和汗味,远处已经传来了镢头刨土、铁锹铲地的“叮叮当当”声——有人已经开始连夜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