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碗底最后那点玉米糊糊都被舔得干干净净。王满仓一抹嘴,站起身,朝众人挥挥手:“都吃好了?吃好了就回办公室,把正事定下来。”
众人跟着他回到隔壁窑洞。办公室里烟气还没散尽,混合着老旱烟和汗味儿。
五个知青跟在最后,脸上带着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他们晓得,这是为数不多的机会。
王满仓走到那张旧办公桌后头,却没坐下,而是叉着腰,目光扫过挤在窑洞里的众人,最后落在五个知青身上。
“情况呢,刚才饭桌上满银也都跟你们说了个大概。”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咱罐子村这光景,你们也看见了,难!地里刨食,年年青黄不接就得饿肚皮。
村里没法子,只能想着把老辈人传下来的瓦罐窑再拾掇起来,看能不能给村里添条活路。”
他顿了顿,烟袋锅在桌沿磕了磕,发出“哒哒”的轻响。
“你们呢,是城里来的知青,有文化,脑瓜子活络。让你们下地,挣工分,如果没家里帮衬,怕年年得进城要饭。
村里商量了,这重启瓦罐窑的头一桩事,就派你们五个先去。跟着几位老师傅,好好学手艺,扎扎实实卖力气,我们不亏你们,算满工分,你们觉得呢?”
苏成和钟悦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亮光。满工分!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汪宇挺了挺胸膛,刘高峰搓着手,赵琪更是忍不住小声问:“支书,说话算话?”
“屁话!”王满仓眼一瞪,“我王满仓吐口唾沫是个钉!只要你们好好干,不偷奸耍滑,工分一分不少你们的!”
苏成接话道“支书,你放心,我们肯定好好学,好好干,我们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
支书满意的点点头,朝王满银招招手“满银,那瓦罐窑的事就你来安排,要人要物言语一声,村里砸锅卖铁也要把窑烧起来…”王满仓说到最后,面色充满决绝。
王满银这时走到几个知青前面,从怀里掏出那个边角磨损的笔记本,递向看起来最沉稳的苏成:“苏成,这是我从山西柳林瓦罐厂学回来的技术要点,都记在这上头了。
你们今天拿回去,抓紧时间,每人抄一份。以后边劳动,边学习,边琢磨。有不懂的来问我,另外就正式开始上工,就跟几位老师傅去废窑那头,先跟着修缮老窑场。”
苏成双手接过笔记本,感觉那本子沉甸甸的。他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还画着些示意图,虽然纸张粗糙,但记录得极为认真。“王哥,你放心,我们保证抄好,一字不落!”
“对,我们肯定好好学,好好干!”其他几个知青也赶忙附和。
张正发老汉在一旁吧嗒着烟袋,眯着眼看这几个年轻娃娃,开口道:“娃们,烧窑是苦力活,也是手艺活。肯下力气,肯动脑筋,就能学出来。以后窑厂真办成了,你们就是功臣…。”
李富、赵全程几个老汉也纷纷点头。然后和几位知青交待起明天的工作安排和注意事项。王满银在边上时不时说上一两句。
时间过的飞快,正说的热闹,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铁钟“当当当”地响了起来,沉闷的钟声传遍全村,这是下工的信号。地里干活的人们该收工了。
王满仓挥挥手:“行了,今天就到这。知青娃把笔记本拿好,回去抓紧抄。老师傅们也都回去歇歇,明天一早,拿好家伙事,不要来坪里浪费时间,直接到废窑口集合!”
众人陆续走出办公室。日头还明晃晃地刺眼,晒得黄土路面发烫。
知青们凑在一起,看着苏成手里的笔记本,小声议论着,脸上带着对未来的些许期盼,朝他们住的那两孔破窑洞走去。
王满银站在村委大坪的碾盘边,看着人们四散走远,喧闹过后,村子又恢复了平日的沉寂。他摸出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辣喉地掠过肺腑。
他想起早上堂嫂陈秀兰那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神,那眼神里藏着绝望和一丝不敢明言的乞求。
他弹了弹烟灰,转身朝着村子东头的王家老窑口方向走去。
王家老窑口那是他父亲在世时,罐子村王姓一大家子聚居的地方。
后来父亲没了,母亲带着他搬到了村口那孔孤零零的旧窑,日子过得恓惶,往日不堪回首。
堂哥王满金一家一直还住在老窑口那边。
堂哥命薄,前些年得痨病没了,就剩下堂嫂秀兰和一个四岁的女娃娃春花。
婆家嫌她没生儿子,不大管她们死活,日子过得比谁都难。
此时,堂嫂陈秀兰正坐在自家窑洞窗口,呆呆地望着坝底那条进王家老窑的路,眼神有些茫然。
四岁的女儿端着碗野菜糊糊,正小口小口地吃着。家里真的是一粒粮食都没了,仅有的一点粗粮都留给了女儿,她自己每天就靠从山上挖的野菜填肚子。
早上,她向王满银投去求援的眼神,也不知道他看懂了没。
忽然,她眼睛一亮,进王家窑的路口,王满银的身影出现了。她赶忙从窑洞里出来,站到了院坝口。
快走到老窑口那片坡坎时,王满银脚步慢了下来。
他看见堂嫂陈秀兰正站在她家窑洞门口的院坝上,手搭在额前,朝着这边张望。两人相隔甚远,但都看见了对方。
四岁的春花蹲在窑门口,小手里端着个粗陶碗,正一点点舔着碗里那点稀薄的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