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麻乎乎没大亮,王满银那孔旧窑洞门外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木头门板被捶得直晃荡,外头还有人扯着嗓子喊:“满银!王满银!太阳晒沟子了还挺尸哩?”
王满银正睡得沉,被这动静猛地惊醒,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扯过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地吼:“谁啊?大清早的叫魂呢!还让不让人唾了”
他梦中正做着美梦,梦中做着和兰花昨晚在槐树后没做完的事,可惜被人打断了,恼火的很。
门外的人听见回应,叫得更起劲了,还夹杂着“叮铃铃”的自行车铃铛声:“是我!刘正民!快起来!你个二流子,比猪还懒!太阳都快晒屁股了,还蜷在炕上!”
王满银彻底没了睡意,也听清了来人是刘正民,骂骂咧咧地坐起身,胡乱套上那件蓝布褂子,趿拉着破布鞋去开门。
木头门闩一拉开门,就算是夏天,清晨的风也带着一丝凉意,立刻灌进来,让他起了身鸡皮疙瘩,他没好气地瞪着门外的人:
“刘正民,你鬼催呢?瞅瞅这天色,鸡都没叫透,六点有没有?”
刘正民推着他那辆半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后座上绑着铺盖行李,熟练的打撑支好自行车,嘿嘿笑着,也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一脚就跨进门坎,笑着:“心里有事,睡不着哩!我看你那新窑洞我看挖得差不多了,起券封顶的木料啥时候要?我好早点给你张罗,别误了糊窑娶媳妇。”
王满银还带着起床气,揉着眼睛,转身走回沿边坐下,打了个哈欠:“急个屁!烟囱还没掏呢。我都不急,你倒替我火上房了?”
“我这不是怕误了你终身大事嘛”
他一屁股坐在炕沿另一头,四下打量。这窑洞比以前干净多了,地上扫得光溜溜的,炕上的被子虽旧却叠得整齐,破桌子上也没了往日的灰尘和乱扔的碗筷。
“行啊,满银,”他啧啧两声,“如今这窝拾掇得像个过日子的地方了,以前那真是狗窝都不如!看来是真想娶婆姨,认真过日子了?”
王满银没理他的调侃,弯腰炕边里扒拉出香烟和火柴,弹出一根递给刘正民,自己也叼上一根:“少扯淡。你昨天不还说在家住一天,今天就这么早跑来,有急事?”
刘正民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不急,可我爸急…。”他有点无可奈何的说。
“昨儿我回去,把你说的那蚯蚓喂猪、搞调研立项的事跟我爸细细说了。我爸一听,比我还激动!
说这事要是真能弄出点名堂,那可是实打实的成绩,对解决社员养猪饲料是大好事!他说这要是能出成果,上面认可了,那么提拔谁也拦不住…。
所以,催着我赶紧下来,扎扎实实蹲点,收集数据,写报告。
”他越说越兴奋,“这不,今天天不亮就催我下村来,我有啥法。”
“啥法,你不会在门外待会,挠人清梦”王满银不满的哼唧两句,慢悠悠的起身找衣服穿,一边扣扣子,一边指挥
“既然来这么早,就别闲着,去厨房帮我烧水,顺便把早饭也弄好…。”
边说边拿着洗脸盆,牙膏牙刷去水缸舀水,顺便问一句。“你吃了没?”
“没呢,一路骑过来,肚子早咕咕叫了,这不到你这来赶早饭…。”刘正民气笑了,
“我上门做客,你让我烧水做饭,你好意思吗?你来城里,那次不是我侍候好你,有点良心好吗…。”
王满银端着洗脸水往门外走,没理刘正民一脸不忿的表情,嘴上还哼着歌。
刘正民无语了,跟着王满银出了门,指了指窑洞边自行车后座捆着的行李卷和粮袋,“瞧,铺盖和口粮都带来了,打算在你这儿住上半月二十天,好好搞这个调研。”
王满银放下脸盆说道:“住我这儿行。但吃饭得去双水村孙家…。”
刘正民一愣:“啊?为啥?你这儿不能开火?双水村离这儿也不近便,骑车子快也得十来分钟呢。”
王满银准备刷牙,牙刷往双水村方向一指:“昨天我在兰花家吃的饭。你是没看见,晚饭就是野菜团子,掺了点高粱面,野菜粥苦得麻舌头。
他家粗粮估计都快见底了,更别说玉米面。我估摸着,你带着口粮去驻点,好歹能添补点他家。”
刘正民沉默了,站到王满银身边,望着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天色。
罐子村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声狗叫。他叹了口气:“这么难了?我们干部下来吃派饭,标准是一天一斤四两粮票,我级别高点,有一斤六两,补贴还有二毛钱的菜钱和开支。粮食都是玉米面,白面……也没有。”
“昨天村支书也和我说起,罐子村也有不少人家快断顿了,上面还塞了知青过来…。”王满银刷着牙,含糊不清的说。
刘正民没再多说,转身进屋去烧火。
王满银洗漱完后,也进了屋,走到墙角那个半人高的黑釉瓦瓮前,掀开木盖子:“瞅瞅,我这儿白面还有不少,是从山西带回来的,玉米面也多。”
他舀出两碗白面,又舀了一碗玉米面,准备和面做二合面饼子。
刘正民探身一看,笑着说“你这日子过的比我这干部还好,现在哪家有你这么多白面。”
“我这人吃不惯粗粮,前几年在县里,公社混,我可是顿顿吃细粮,隔天有荤腥,今年上工后,才知道普通村民一年到头,连粗粮饱饭都吃不上。还是倒买倒卖来钱快…。”
“拉倒吧,县里和公社今年打击投机倒把和政治坏分子的行动严了不少,你还去…,拉去游街批斗是最轻的,说不定还要吃枪子。”刘正民严词警告他。
“我都要娶媳妇了,可不敢再去逛荡了,其实在农村挺好,我也算有技术的人,总不至于比以前混的差…。”王满银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但王满银又满脸忧色“罐子村今年比双水村还恓惶,好多家一天就两顿稀的,红薯干、高粱馍都算好的了,全靠挖野菜拌糊糊吊着命。你看村里那些人,哪个脸上不是菜色?”
刘正民将烧开的水灌进暖水瓶,又拿了两个大碗倒了两碗水凉着,看见王满银利索地和面、生火、烙饼,又从角落摸出两个鸡蛋打在碗里。
灶火映着王满银阴郁的脸。刘正民靠近低声说:“谁让咱们这里自然条件恶劣,生产力水平低,而且交通和物资流通不便呢。
去年上报市里的农业数据我看过,原西县粮食播种面积122.24万亩,人均6.4亩。粮食总产量1.18亿斤。平均亩产量96.5斤。人均生产粮食618斤。交售公粮1651万斤。人均89斤。
农民人均口粮332斤。有些生产队,受灾,国家返销粮331万斤。
就拿双水村来说,去年口粮应该人均330斤左右,按道理,精细着点吃,还是能够保证温饱的。
但还要交农业税,三超粮和战备粮,还有会战义务工,民办教师和村干部工分负担等,平均人均口粮最多210斤。而且大部分为粗粮……。家里还要买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大家日子可想而知。”
“是啊!每年开春,青黄不接时,村里最困难的,都相遨着去县里,市里讨饭…”王满银唏嘘着,不由自主哼唱起讨饭的信天游来。
“穿的烂、走得慢,牺惶不过讨了饭,于成龙还砍过炭,我是贵人遭磨难。
自古财大气才粗,贫困潦倒见人羞,穷了不能细讲究,康照王吃过到口酥。
钻神堂、人古庙,女娲和我常睡觉,脑相触、脚相靠,黑间全凭她关照。”王满银的声音中透着自嘲的深沉。
饼子在锅里“滋滋”地响,散发出粮食的焦香。王满银把烙好的二合面饼(白面掺了点玉米面)和炒鸡蛋端上炕桌,又舀了两碗玉米碴子粥:
“先吃饭。等下你去双水村,顺道帮我办件事。”
“啥事?”刘正民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口。
“以你们县农技站的名义,聘孙少安当你的调研辅助员。一天给他算一斤粮票的口粮补助。这粮票,”王满银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拿出几张斤票,
“我出。孙玉厚那老汉脾气犟,死要面子,没个正当名头,他绝不会白要咱们的粮。”
刘正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点点头:“成,这办法好!我弟曾说少安读书时,成绩可是头一名,那小子脑子活,肯干,不读书,可惜了。有他帮忙,调研也顺手。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每天二毛钱的补助也给他家…。”
两人很快吃完了早饭。刘正民把自己的铺盖卷搬进窑洞,放在空着的炕角。
王满银洗了碗筷,嘱咐道:“去了孙家,机灵点,别提是我给的粮票。就说是站里的规定,请人帮忙就得给补助。”
“放心吧,我知道轻重。”刘正民推起自行车,把那个装着玉米面的粮袋子夹在后座上,
“那我这就过去了。现在还早,还得先到双水村村委登个记,这是驻点手续问题,晚晌回来我们再细唠。”
刘正民骑着车出了院子,晨光里,东拉河水泛着微光,铃声在清晨寂静的村道上响起,渐行渐远。
王满银站在窑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家冷清的院落,转身背上挎包,向着村委晒谷坪走去,上不上工,得做个样子。表明他王满银的农民本色。
东边的天空,才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
刘正民骑着那辆半旧自行车,一路“叮铃铃”地往双水村赶。这一路,他瞧见土路两边地里的庄稼比往常年似乎要好上不少,应该是垛堆肥的功劳,看着在晨风中有气无力地晃悠着庄稼,他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不多时,拐进双水村,路上己有村民稀稀拉拉赶向村委领任务,看见骑车的干部都好奇的打量着。
刘正民以前就是双水村的,对这里很熟悉。很快就到了双水村村委。
刘正民把自行车支好,村支书田福堂正坐在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见刘正民晒谷坪,赶忙起身,笑着招呼:“哟,正民同志,咋这么早啊!有事……?”
刘正民赶忙从兜里掏出烟,笑着回应:“田支书,县农技站派我来蹲个点,就是孙玉厚家蚯蚓喂猪这事儿的可行性。”
他给田福堂还旁边的金俊武和孙玉亭都派了烟,话还在继续“孙家半年时间就把猪喂到百多斤,了不起,这事我们得重视……,利国利民。”
金俊武眉头一皱“这不是你们县里传下的技术吗,怎么还要调研,这蚯蚓喂猪好是好,就是蚯蚓太难挖,特别这热天,怕一天四五斤都挖不到……,麻爪。”
他家也有两头任务猪,先前听闻玉厚家蚯蚓喂猪灵的很,便也试了试,但挖几天蚯蚓,人累的不行,也就放弃了。
刘正民解释着说“市里,县里先前只有理论,有人提出,蚯蚓蛋白含量高,适合喂猪……,没想到孙家真敢干,还出成绩了,这不县里派我下来调研记录,万一能找条出路呢……。”
村里干部们倒吸一口凉气,田福一拍大腿:“王厚还真是胆子大,就不怕喂孬了,那风险可……,正民!这可是好事儿,要是真能成,咱农民这养猪的事儿可就没这么受罪了!”
“那是”刘正民动作没停,从挎包里取出介绍信,递给田福堂“这是农技站的介绍信,帮我登记一下,这次驻点时间不短,至少得半个月,甚至更长,你看我口粮都带来了……。”
刘正民指向自行车后架。鼓鼓囊囊的粮袋子,隐约能闻见玉米面的清香。
村委委员孙玉亭也瞧见了自行车后座上捆着的粮袋子,眼睛放光,凑过来热情地说:“刘同志啊,驻点的话,要不安排在我家吃饭吧!我可是村支部委员,我婆姨也刚从大寨学习回来,政治觉悟高着呢!”
刘正民眉头一皱,脸色一正,严词拒绝:“孙委员,这可不行。我在孙玉厚家搞调研,到你家去搭伙,算怎么回事,这不是闹阶级矛盾吗,可不敢坏了规矩。”
田福堂听孙玉亭这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骂道:“没出息的货,就知道盯着那点粮食。”
然后转头对刘正民笑着说:“刘同志别介意,玉亭他也是好心。走,进办公室先登记好,我再带你去玉厚家,玉厚家人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