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往村西头的肥场走去。路两旁的玉米长得快有人肩膀高了,叶子被风一吹,“唰啦啦”直响。
孙少安走在最前头,时不时回头说:“最早堆的三垛在最里头,用草席盖着呢,每天都有人去瞅,没让雨水给泡着。”
到了肥场,直接往最里走,三座黑黝黝的肥垛并排立着,草席被风吹得鼓鼓囊囊。
王欣花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掀开最边上一垛的席角。黑褐色的肥透着温热气,她伸手摸了摸,松散得很,指尖还能捏到细碎的草渣。她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只有股土腥气,没半点沤不熟的臭味。
“温度测了没?”王欣花抬头问孙少安。
“测了!”孙少安赶紧翻开手里的本子,“昨天下午测的,中心温度五十六度,比前儿降了两度。按你说的,温度降下来就说明腐熟透了。”
他指着本子上的字,“每天的温度、翻堆次数都记着呢,三月十八堆的第一垛,四月初二翻的第一次,四月十二翻的第二次,一天都没差过。”
金俊武凑过来,抓了把肥在手里搓了搓,“欣花同志,你瞅瞅这肥,比咱往年堆的老肥细发多了,往年那老肥里尽是没烂透的秸秆,施到地里还烧苗哩。”
王欣花点点头,又走到第二垛前,掀开席子看了看,跟第一垛差不多。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孙少安同志,你们这肥堆得好!比我去的其他村强多喽——物料配比没差,翻堆时机也准,数据记得还细,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田福堂一听,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到了一块儿,“那可不!少安这娃踏实,教啥学啥,一点不糊弄。玉亭,你瞅瞅,早说跟着技术员学准没错吧!”
孙玉亭赶紧点头哈腰,“是是是!还是田支书有远见!这肥要是用在地里,今年秋粮肯定能增产!到时候咱村交公粮也能多交些,在公社也能好好露露脸!”
王欣花把钢笔往本子上一插,往挎包里塞,“这三垛肥都熟了,能直接用。施的时候离苗根远点,别烧着。剩下的几垛按现在的法子管,熟了就能用。”
她又看向孙少安,脸上带着赞许,“孙少安同志,你这技术员当得合格,回头我跟公社说,给你评个村先进!”
孙少安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都是按你教的来,不算啥。能让村里多打点粮,比啥都强。”
田福堂也凑近说:“王技术员,前段时间我去你们罐子村看,你们那玉米长得又粗又壮,比人还高,怕亩产不得六百多斤。你说我们现在追这堆肥,产量能多多少?”
王欣花沉思了一下,道:“田支书,现在追肥,大概也能增产百分之五六左右。但以后再生产,施这垛堆肥,增产百分之二十还是有把握的。”
太阳慢慢爬高,照得肥场暖烘烘的。王欣花又看了其他还在发酵的堆肥,发现双水村的堆肥小组做的一丝不苟,堆肥都达到标准,也就放下心来,对孙少安说
“你的技术已出师了,这垛堆肥其实也没啥技术含量,但要严格物料配比,遵守操作流程就行,哎……,其他村里,聪明人太多。总是自作聪明,讲又不听,出错了还不改,又自以为是……。”
孙少安咧开嘴笑着,能得到王技术员的认可,算是这近两个月来努力没有白费。
田福堂和金俊武,还有孙平娃讨论着明天安排施肥的工作安排,这可是大事。
王欣花见参观的差不多了,准备告辞,今天还有个村要跑,时间耽搁不得。
田福堂忙拦着王欣花,“欣花同志,晌午在村委吃点?让桂兰弄俩菜,二合面馍管够,也算感谢你常来指导。”
王欣花摆摆手,“不了田支书,下一站还得去下山村,晚了可就赶不上喽。”她跨上自行车,“有啥问题让少安同志给我捎信,我再来。”
车铃铛又响起来,王欣花骑着车往村口去。田福堂他们站在肥场边看着,孙少安手里攥着那个记满数据的本子,心里头踏实得很——有这好肥,今年双水村的秋粮,指定多收三五斗。
田福堂倒背着双手,在堆肥场转磨磨儿了。他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末了,满意地点点头,带着村干部们回村委开会。
孙玉亭故意落在后头,磨磨蹭蹭的,等田福堂他们转过拐角,才几步窜到孙少安跟前,干瘦的手“嗖”地一下攥住孙少安的衣袖,声音压得低低的:“少安呐,你可得帮帮我,我家断顿儿啦,你看……能不能……先匀我点玉米面?等秋收……”
孙少安皱着眉头,胳膊往旁边挪了挪,语气里透着股子嫌弃:“前儿就听人说,二妈去大寨学习哩。她又不是村干部,村里也没补助,你们莫不是把家里玉米面扛去公社换粮票咧?”
孙玉亭脸“唰”地就黑咧,手劲儿又紧了些:“你个瓜娃子懂个甚!你二妈还不是想争村妇女主任?从大寨学回来,那名声一摆,竞争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你家也能跟着沾光哩!”
他嘴上这么说,可声音发虚,其实心里也不赞成贺凤英瞎折腾。
家里本来就没啥余粮,换了粮票去当“自费学员”,工分也耽搁了,日子本来就紧巴得很,这么一折腾,眼瞅着都要饿肚子咧。
可贺凤英主意正得很,他根本拦不住,眼下三个娃饿得直哭,没办法,只能来求少安。
孙少安挣了挣袖子,没挣开:“这事儿得你跟我“大”说,我可作不了主。”
“哎!你“大”那脾气你还不晓得?”孙玉亭急得不行,又往近凑了凑,“那王满银不是常给你家送吃的?上次我瞅见兰花给你送饭,里头可有个玉米面馍哩!
少安,你就当可怜可怜你三个堂弟妹,卫红才十二,天天跟着下地挣工分,还得带俩弟弟,饿坏了咋整嘛?”
孙少安心里猛的一沉,他最心疼的就是堂妹卫红。那女娃跟少平一般大,一天学都没上过,可懂事得不像个娃。
家里的活计、地里的工分,两头都得扛,比当初的他还要强。
可惜摊上贺凤英这么个不靠谱的妈,干农活不行,家里更不管,现在又一门心思争名声、要当官,孙玉亭也是个说大话的,天天把政治挂嘴边,家里稀惶成啥样了,还成天瞎逛,娃跟着遭老罪。
他叹了口气,甩开孙玉亭的手:“晚上让少平给你家送点高粱,麸皮,先对付着,其他的可真没有……”
孙玉亭还想再说啥,孙少安已经转身往肥堆那边走,扬声喊着堆肥小组的婆姨们:“今个堆新肥,大家手脚麻溜儿点!”
孙玉亭张了张嘴,没敢再追。少安答应给点高粱麸皮,也能凑合,他本想着要玉米面呢,可惜没要着。
他摸了摸空瘪的肚子,早上就喝了两碗稀糊糊,中午饭还没着落,心里又嘀咕开了:王技术员咋就不留在村委吃中饭呢?要是留下,他还能跟着蹭口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