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正当空时,兰花挑着空粪筐从地里往回走。她早上喂了猪就过来,现在已经往田里送了八趟粪肥。蓝头巾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水,补丁裤腿上沾满粪点子。
下午再干一会就能完成当天的任务,她可不像其他婆姨一样磨洋工,挑肥可是计件的。
她想早点完成任务,还得去山里割猪草。所以在下午三点多的时侯就完成了村里安排的挑肥任务,也没回家,直接往山上走。
兰花,歇会儿再上山。田海民的媳妇银花在岔路口喊她。几个纳鞋底的婆姨坐在老槐树下,眼睛滴溜溜往这边瞟。
兰花摇摇头,把扁担换个肩:猪草还没着落呢。
她加快脚步往村外山上走,身后飘来压低的议论:可怜见的......王满银能改好?狗改不了吃屎......
山峁上的风带着蒿草味。兰花蹲在背风的土坎下,从怀里掏出半个掺了麸皮的玉米馍,这是中午没吃完的,上山后没割一会草,肚子就饿的受不了,只得先歇会,填一下肚子。
远处罐子村的轮廓在日头下泛着黄光,她突然想起一星期前遇见王满银时,他塞给自己的那包里的白面馒头,还有雪花膏。铁盒子上印着穿旗袍的上海女人,香得能让人晕过去。
谁说我是傻女子......满银稀罕着我呢…兰花自言自语地笑了,粗糙的手指抚过装着雪花膏的衣兜。
她三两口吃完馍,抄起镰刀钻进灌木丛。猪草要挑最嫩的割,老母猪开春刚下崽,奶水不能断。
镰刀的声响惊起了树上里的鸟雀,扑棱棱的乱飞。没多会儿,就割了一大捆猪草。背着开始下山,这时村里还没下工呢,可见兰花有多能干。
正走着,下山的路可得小心,身后还背着一大捆猪草,低沉着腰,只看得见脚下的土路。
清亮的口哨声从山口处传来,又熟悉又陌生。她稍稍直起身,抬头望去,瞧见那道让她心跳加速的身影正朝他走来。
你......兰花刚挺直起身,想和他打声招呼,问询他到这里有什么事。王满银己快速走到了三步外的土坡上。
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蓝布衫,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白净的额头。最稀奇的是脚上那双黄胶鞋,在双水村只有村干部才穿得起。
有点晃神,兰花又想起这段时间的传言,他因为自己而改变,己经到村大队上工开始挣工分。
一愣神的功夫,王满银己到她身边,不由分说接过她肩上的草捆,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直接塞到她的怀里。
油纸包里散发出久违的小麦香,托在怀里软绵的触感,肯定是白面馒头,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
边吃边走,我还带着水呢,王满银也学着兰花的样子,弓腰背着大捆猪草,也看不到她羞红的脸。
他今天上午就找好了第二块堆肥场地,所以下午干脆放了假,只让陈秀兰注意一下堆好的肥堆,就在吃了饭后赶往双水村。
他其实绕着田梗间过来,没瞧见孙兰花的身影,又特意绕到了双水村山路口,就为赶在兰花下山时堵她。
兰花捧着馒头的手有点抖。上星期也是王满银拿来的白面馒头,像做梦一样。
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剩下的飞快包好塞进怀里:留给奶奶......还有少平…兰香…
那是给你吃的,我挎包这还有。王满银拍拍鼓囊囊的挎包,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这些天在罐子村搞堆肥,浑身都酸痛,可一想到兰花,又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
“兰花,我跟你说,我以后再不逛荡了,就想和你真心实意,安安稳稳过日子,…我以前也学了不少技术,你要相信我,这白面馒头能让你吃撑,肉也不缺的…。”
兰花心中一甜,他愿意相信王满银,这个在别人眼中不着调的家伙,却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围着她,骚情的说了好多让她耳热心慌的情话,甚至还抱着她亲了好长时间,手也伸到…。
“你以后别送这么精贵的白面馒头,现在细粮多金贵,那能这么吃,在玉米面里掺点,做成二合面馒头,能吃好多顿呢”兰花嗔怪的提醒着走在前面的王满银,“你可别乱花钱了…”
山口的风吹过,有些甜。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说着知心话,兰花也顺便问起王满银上工的事。
王满银嘿嘿笑着,说起他当了新式堆肥的组长,带着几个村民实验堆肥的事。
他讲述着朵垛堆肥要怎么堆;兰花盯着背着草捆的高大背影,这一刻,她幸福无比,耳朵尖也红得像山丹丹花。
路过一片翻过的耕地时,他突然站住脚:等春耕后,我想在窑洞旁再挖两孔窖洞,咱们......
王满银说什么,兰花只是应着,有点晕呼,在路上时不时能碰见村里熟人,让她更不好意思,但王满银却很大方的和别人打招呼,这还没下工呢,坐实了她和王满银之间的关系。
没一会儿,就到了村口,远远能看见慌慌张张的孙少平往河边田地跑,高瘦的身影很有辨识度。
孙少平也看见了从下山土路过来的姐姐孙兰花,和背着一大捆猪草的王满银。
孙少平跑得满头大汗,没有后跟的布鞋踢踏踢踏的响,二妈又在家门前骂人了……,我正要去地里找爸……!
王满银放下肩上的猪草,手快的一把拖住这个喘着粗气,正准备跑开的未来小舅子。
孙兰花也上前仔细问着原由。她可是知道的,这个二妈,自从嫁给他二爸,就把他一家从祖传老窑洞赶了出来。
这些年,她仗着念过几天书,和蛮不讲理的劲,根本不把他们一家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拿脏话说母亲,连死去的爷爷也会被她责怪。
孙少平看见姐姐急切的眼神,也缓口气说道“今天,她听村里人说你和……”
他眼神瞥了眼王满银又接着说“她说孙家的大女子那能和名声……不好的……,结亲。还说她正在竞选村妇女主任,如果因为这事,牵累她,就饶不了我们家。”
王满银气笑了,嘿嘿两声,从挎包里又掏出两个大白馒头说“别急,慢慢说……,她翻不了天,怕啥……。”
孙少平手足无措的捧着两个馒头,求救似的看着姐,喉咙里口水里咽,太香了。
好大一会,孙少平才将事情说清,王满银才松开他的胳膊,放他慌张离开,去寻父亲,那两大白馒头,也像姐一样,用油纸包着,放在怀中。
世间上总有一些蛮不讲理的亲戚,就比如孙家的孙玉亭的媳妇贺凤英。
今天,她听闻孙家大女子兰花和罐子村逛鬼好上了,这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
要是平常年,她也不会管孙玉厚一家死活,他家大女子跳进火炕也不关她的事。
但现在不行,正是她贺凤英竞选村妇女主任职务的关键时刻,怎么能容忍,亲戚和名声臭大街的“二流子”结亲,这不是拖她的后腿吗?
于是下午,便不管不顾的守在孙家窑洞前破口大骂,家里只有懦弱的母亲和病卧在床的奶奶,还有放学回家不久才八岁的妹妹孙兰香,和孙少平这个才十二岁的男娃子,根本不敢出门和这个蛮横的二妈理论。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指指点点看热闹。
直到孙少安也提前回家,他压住怒想将这个二妈劝回去。
但贺凤英更来劲了,说孙家没一个好的,说他们家活该穷烂包…,更过分的是大骂,兰花下贱不要脸,没人要,竟然那么多好男人不选,选个“二流子”,“逛鬼”…。
话越骂越难听,孙少安忍不住和她理论。说二妈和二爸两人穷积极,不好好劳动,就喜欢偷奸耍滑,耍嘴皮子…。
贺凤英哪想到这个侄子今天敢回嘴,怒火中烧,上来想挠孙少安。
孙少安早就看不惯这个正事不干的二妈,也动起手来,他一个血气方刚棒小伙,他大吼一声“我锤死你…”
然后沙包大的拳头让贺凤英鼻青脸肿,血流满面,在地上哀嚎。
纷乱中,孙少平也在母亲示意下去,跑了出门去,找父亲回来处理家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