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厚蹲在炕脚,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烟雾笼着他皱纹深刻但又舒展的脸。
他瞅着炕上那些东西,半晌,叹了口气:“满银这孩子……是个实心肠,可这钱花得也太海了!往后日子长着哩,光景得细水长流……”
兰花娘用围裙擦着手,接过话头:“他爹,满银没吃过啥苦。以后我们多看着点。”话是这么说,她看着那堆东西,眼里也藏着心疼。
少平拿起那块藏蓝色的斜纹布,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嘿嘿笑了:“姐夫这身板,穿这个肯定精神。”
卫红没说话,眼睛透着希冀,拿起那面小圆镜照了照,又赶紧放下。
兰花看着家人,忽然想起什么。她伸手从炕里边拿过自己那个旧挎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油纸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杆烟枪。
窑里的目光顿时都被吸引过去。
那烟枪的楠木杆子油亮亮的,泛着深棕色的光,玉石嘴儿在煤油灯下透着温润的淡绿色。
兰花双手捧着,递向孙玉厚:“大,这是……满银特意在米家镇的信托商店给您买的。”
孙玉厚愣住了,烟袋锅子差点从手里滑脱。他迟疑着接过烟枪,手指有些抖。
那楠木杆子握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玉石嘴儿触手生温。
他凑到灯下仔细瞅,烟锅是黄铜的,有些年头了,却没一点锈迹;烟嘴那玉石,通透得能看见里面的细纹路。
“这……这得花多少钱?”孙玉厚的声音有点发干,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烟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揪得慌,
“信托商店……那都是旧社会的好东西,贵着哩!满银这娃娃,我真想揍他!净胡闹!”
孙母凑过来瞧,啧啧称赞:“他爹,这烟枪看着就体面,怕是以前地主老财用的物件吧?”
少平也插嘴:“大,您用这个,比支书福堂叔那个竹根烟袋气派多了!”
孙玉厚嘴里埋怨着,手却把那烟枪握得紧紧的,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些。
兰花看着父亲的样子,心里甜丝丝的。她抿了抿嘴,手又伸进自己穿在里面的褂子口袋,摸索了一阵,掏出个扁扁的小木盒。
那木盒是暗红色的,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看着就古旧。
窑里又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兰花手里的盒子,今天惊吓有点多。
兰花深吸了口气,手指有些颤,轻轻扳开那个小铜扣。
“啪”一声轻响,盒盖掀开。
刹那间,窑里仿佛亮了一下。
盒子里垫着一块红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个金镯子。
那镯子是个规整的圆条形,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沉甸甸、暖融融的光泽,不像新金子那么扎眼,是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温润厚重的金黄。
镯子中间刻着一圈细细的缠枝纹,流畅又雅致。
“哎呀呀!”孙母第一个叫出声,眼睛瞪得老大。
卫红手里的圆镜跌掉在了炕上都没觉察。
兰香、少平都张大了嘴。
金秀更是“哇”地叫了出来,小手捂住嘴巴。
孙玉厚刚把新烟枪凑到嘴边想试试,猛地看到那金镯子,手一抖,烟枪差点掉炕上。
他霍地站起身,凑到炕桌前,弯下腰,死死盯着那盒子里的物件,嘴唇哆嗦着:“这……这是……金的?”
兰花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嗯……满银给买的。说……说一辈子就这一回,不能委屈我。”
窑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孙玉厚才直起腰,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炕脚,把新烟枪往炕沿磕了磕,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胡闹!真是胡闹啊!这得多少钱?一百块?两百块?他王满银牛上天了!这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咹?”
他越说越急,脸膛都有些发红:“兰花!你也是,就由着他这么胡来?这金镯子,是咱庄户人家戴的东西?这得招多少闲话!”
兰花娘也回过神,捡起围裙,忧心忡忡地看着那金镯子,又看看兰花:“娃啊,满银对你好,妈知道。可这……这也太扎眼了……”
兰花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却带着一股执拗:“大,妈,满银说了,钱没了能再挣。他……他说我就是他的宝,值得更好的。”
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这镯子,我戴不戴都成,可这是他的一片心。我……我知足!”
她伸出手,轻轻拿起那个金镯子。沉甸甸的,带着微凉。她把它套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那暖融融的金色,衬得她常年劳作有些粗糙的皮肤,似乎也多了几分光采。
少平看着姐姐手腕上的镯子,又看看炕上那杆气派的烟枪,挠了挠头,闷声道:“大,姐夫……姐夫也是想表达他对姐的态度……。”
兰香则凑到兰花身边,小手轻轻摸着那光滑冰凉的镯子,满眼都是新奇和羡慕。
孙玉厚不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猛抽烟袋,烟雾浓得化不开。新得的宝贝烟枪被他攥在手里,那金镯子的光晃得他心头发慌,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为女儿高兴的酸涩。
煤油灯的光晕摇曳着,笼罩着窑里这一家子,笼罩着炕上那些承载着太多情感和分量的物件,在土黄色的窑洞里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