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爬到头顶时,第一块地的追肥总算完了。新施的肥料在黄土地上形成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像给大地钉上了无数黑色的纽扣,看着踏实。
王满银蹲在地头,看着嫩绿的玉米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叶尖上还挂着点晨露,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像喝了口新酿的米酒,暖暖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期盼。
五月的黄土高原的天气,昼夜温差比较大了,这天刚亮透,王满银就着水缸里的水抹了把脸,抓起个玉米馍往嘴里塞。
刚迈出窑门,就见王仁石老汉背着个空筐子往这边挪,瘸腿在黄土路上磕出点点尘土。
“满银,原料还差着一截。”老汉蹲在院坝边,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婆姨们捡的牛羊粪不够,牲口棚的粪也得攒两天。堆肥场那边,今儿个还是得歇着。”
王满银嚼着馍点点头,没接话。他心里清楚,这阵子春耕追肥用了不少秸秆,村里的原料确实紧巴。他挥挥手让老汉回,自个儿却杵在院坝里犯愣。
村里的大喇叭“哇哇”响起来,喊着各组去给玉米苗松土。王满银听着那声儿就犯怵——一群人磨磨蹭蹭,半天薅不完半分地,还不如他自个儿干得痛快。
转身回了窑洞,他往炕上一躺,盯着窑顶的裂缝发呆。
前阵子到县城找刘正民,倒腾鸡蛋和山货,手里攒了些钱票,等这垛堆肥,刘正民上报后,他家可还会喑地里给辆自行车和二百元钱票,现在心里踏实不少。
他有空间,虽说只有一立方,但他也不贪,安全为主,没出什么事。这段时间不缺钱票,也就没必要再去折腾。
可闲着也是闲着,也不能天天往双水村跑,兰花家的活儿比地里还多,去了也是搭把手,帮不上大忙。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猛地坐起来。炕沿磕得后腰生疼,倒把那点瞌睡虫全赶跑了。
“掏窑!”他一拍大腿,声音在空窑里撞出回声。
先前就打算在现住的窑洞旁边再箍一孔,想着等钱到手。就请石匠来弄。可现在闲着发荒,不如自个儿先挖开再说。
陕北的黄土结实,只要选好地势,掏个土窑不算难,难的是后头箍窑口、安门窗的细活。
说干就干。王满银翻出墙角那把豁了口的镢头,又找了把锈迹斑斑的铁锨,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使劲搓了搓。
新窑选在现住窑洞左边,隔了两米来宽。他先在黄土地上用石灰撒了个长方形的框子,宽三米,深五米——这尺寸,够他和兰花将来住得宽敞。
镢头抡下去,“吭哧”一声,黄土块溅起来。王满银没干过这活,第一下就震得胳膊发麻,虎口生疼。他咧咧嘴,甩了甩胳膊,又抡起镢头。
日头爬到头顶时,地上已经堆起个小土堆。他脱了褂子,光脊梁上淌着汗,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黄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歇会儿。”他扔了镢头,蹲在土堆旁,摸出个玉米面馍啃起来。哎家里没个婆姨真是受罪。
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吹得他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
刚啃完馍,就见陈秀兰背着筐子从坡下过,筐里装着半筐猪草。
“满银,你这是干啥?”她站在院坝边,头巾滑到肩上,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脖子。
“掏窑。”王满银抹了把脸,一手的泥,“闲着也是闲着,先挖开再说。”
陈秀兰走进来,蹲在土框边看了看:“你这线画得歪了,得直着挖,不然窑容易塌。”她说着,捡起块石头,在地上重新划了道线,“照着这线来,上下得一般宽。”
王满银瞅了瞅,还真是歪了点。他嘿嘿笑了两声:“还是嫂子懂行。”
“我男人活着时,掏过一孔窑。”陈秀兰低下头,手指在筐沿上划着,“他说,这黄土看着结实,其实也得顺着纹理挖,不然容易裂。”
王满银没接话,重新抡起镢头。陈秀兰站着看了会儿,帮他把地上的土块归拢到一起,才背着筐子走了,临走时说:“别太急,慢慢挖,当心伤着腰。”
下午的日头更毒,晒得黄土发烫。王满银挖一会儿就得到水缸边舀水喝,凉水顺着喉咙往下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挖了约莫有半米多深,他改用铁锨往外铲土。土块黏在锨上,得使劲甩才能掉下来。汗水滴进眼里,涩得他睁不开眼,用手背一抹,反倒抹了一脸泥。
“王逛鬼,你这是改行当石匠了?”有村民扛着锄头从坡上过,远远地喊,“别挖着挖着把自个儿埋里头了!”
王满银没理他,铁锨抡得更欢。他心里憋着股劲——上辈子活得窝囊,这辈子得活出个人样来。这孔窑,就是他送兰花的礼物。
太阳快落山时,窑洞已经挖进去一米多深。王满银坐在窑口,看着黑乎乎的窑膛,心里头敞亮得很。他摸出烟盒,点了支烟,烟雾在夕阳里慢慢散开。
远处传来收工的钟声,“当当当”的,混着村民的说笑声。王满银掐了烟,扛起镢头往回走。脊梁骨疼得厉害,胳膊也抬不起来,可他咧着嘴,笑得开心。
这一天,虽说累得像条狗,可心里头踏实。就像这黄土坡上的窑洞,一镢头一镢头挖下去,日子才能慢慢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