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桌上摆着一大碗肉片溜萝卜,一盆洋芋擦擦,还有一盆腌白菜。
箩筐里放着四个大白馒头,五六个玉米面馍。炕南头那桌挨着孙家祖母,菜是一样的,就是份量少点,主食也差不多,每人一个白面馒头、两个玉米面馍,还多了几个黑黢黢的杂粮面馍。
田福堂拧开一瓶酒,王满银赶紧抢过酒瓶,弓着腰先给田福堂和准丈人孙玉厚倒上,接着给下首的孙少安倒了一碗,最后才给自己满上。
“你这小子,倒懂礼数。”田福堂对王满银的眼力见很满意,端起酒碗,“来,孙老哥,满银,少安,先碰一个。今儿沾兰花的光,能吃上肉。”
王满银也举起酒碗,和众人轻轻一碰:“田书记,你这两瓶“秦川酒”可不便宜,该是我们沾你的光才对。”
碰过酒,大家正式开吃。有酒有肉,还有白面馒头,谁心里都舒坦。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越来越热乎。
田福堂夹了口腌白菜,嚼得津津有味,又朝王满银问:“满银啊……”
王满银放下筷子,抬头看他:“田书记,您说。”
“听说你在罐子村搞新式堆肥?”田福堂看似随口一问,其实这才是他今儿跟着孙玉厚上门的主要目的。
双水村和罐子村离得不远,王满银这“二流子”浪子回头上工的事,早就传到双水村了。
作为村支书,他比旁人看得深些。起初听说这“二流子”要搞新式堆肥,他压根不信,可后来传回来的消息,说王满银干得有模有样。
昨天罐子村第一个堆肥垛子成了,虽说效果还不知道,但听着像是那么回事。
今儿处理孙少安打贺凤英的事,看见王满银跟着兰花进了孙家,他心里一动,就跟着孙玉厚过来探探虚实。
王满银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知道,这年月不管村干部私心多重,最上心的还是粮食产量。
他也没藏着掖着,实话实说:“我有个初中同学,叫刘正民,县高中毕业,分到了县农技站。少安应该认识,就是你同学刘根民他哥。”王满银扭头冲孙少安说了句。
“我跟刘正民在石圪节中学时关系好,他常叫我去县城玩……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他学了些农技。
这个新式堆肥,是市里农研所在县农技站搞的试验……”
王满银把来龙去脉讲了讲,最后说,“我们村书记信得过我,就让我试试。成不成现在说不准,得等见了效才知道。”
“哦?”田福堂往前凑了凑,“我听罐子村的人说,你可是保证这法子能让肥效翻番,还能提前半个月腐熟?”
“在县农技站看到的效果是这样,我堆的这个,应该也差不多。”王满银掏出烟盒,又给几人散了一圈烟,
“我都是严格按县农技站的法子来的,温度控制好了,五十来天就能用。肥力嘛,得试过才知道,我估摸着,比老法子强不少。”
孙玉厚和孙少安都接了烟,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生怕漏了一个字。
“能强多少?”田福堂追问,眼睛亮得很,“真像你说的,能让庄稼多打两成?”
“不敢打包票。”王满银笑了笑,“但我那同学在原西试过,玉米确实多收了些。要是咱这土性合适,差不了。”
田福堂没说话,手指头在膝盖上一下下敲着。双水村的地薄,每年收成全看老天爷脸色。堆肥要是真能增产,他们村的村民能多吃几餐饱饭,他这个村支书脸上也有光。
“你们那堆肥,用的啥料子?”田福堂换了个问法,“是不是得用啥稀罕东西?”
“不用不用。”王满银摆摆手,掰着手指头数,“秸秆、牛粪、烂菜叶,再加点草木灰和细土就行。关键在堆法,得一层秸秆一层粪,还得定期翻堆,让里头透透气。”
“翻堆?”孙少安插了句嘴,“跟翻麦场似的?”
“差不多。”王满银点头,“十天翻一次,让里外受热均匀。温度上到五十度,病菌虫卵都能杀死,肥效才能出来。”
田福堂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满银,你这法子要是真成了,能不能到双水村来指导指导?”
王满银心里透亮,这是想取经啊。他看了眼灶房门口的兰花,兰花也正望着他,眼里满是期待。他笑着说:
“这有啥难的?真成了,肯定全公社也会重视,推广,你们双水村指定是头一个。田书记不嫌弃,我亲自过来指导几天。都是邻村,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好!”田福堂拍了下大腿,“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让会计给你记工分,管饭!”
孙玉厚在旁边“哼”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王满银看出来,他脸上那股子劲儿,明显是与有荣焉。
炕桌上的肉香混着酒香,在窑洞里弥漫。孙玉厚指着还剩不少的肉菜,对田福堂说:“福堂,吃菜,多吃点。”
“来来来,吃。”田福堂也高兴,从王满银的语气里听出来,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村里堆肥的事先不急,等罐子村那新式堆肥见了效果再说,反正也就一个多月,等得起。
他又和王满银碰了下酒碗:“满银,这事就拜托你了。你要是和兰花成了,就是我们双水村的女婿,可得上点心。”
“放心吧田书记,我指定上心。”王满银满口答应。
之后又是一阵闲话,窑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地上一片白。大家终于酒足饭饱。
田福堂又跟孙玉厚说了几句闲话,目光在王满银脸上扫了扫,才背着手出了窑洞。
孙少安很自觉地起身,送田福堂下院坝。
走在院坝里,看着田福堂远去的背影,他想起小时候在田福堂家玩耍的光景,想起和润叶青梅竹马的日子。
可惜啊,他十三岁就扛起了家里的担子,如今润叶该在县高中念书吧?那冰雪聪明的姑娘,和他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院坝里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孙母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灶房。
孙少安进门时就看见父亲和王满银坐在炕桌两边,桌上泡了两碗高碎,茶水沫子泛在陶碗边能看到茶梗,这还是孙家收在柜子最里面,用来招待贵客的碎未子茶。
兰花羞涩又大胆的坐在王满银身边,听着他和父亲在谈话,没有明说她的事,但言语交谈间,都是她关心的事。
可恼的是妹妹兰香,时不时对她挤眉弄眼,王满银又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半糖,让少平和兰香喜笑颜开,也常常偷瞄王满银的衣兜,那正是个百宝袋。
“这么说,你这几年,在外面逛荡,也不是全在游手好闲,…”孙玉厚将烟灰弹到炕下,从最初抗拒王满银的递烟,到现在接的理所当然,转变也仅仅一顿饭的工夫。
“我父亲死的时侯,叔伯就闹着分家,我爷也偏向叔伯…”王满银面色有些阴郁。
“我母亲是要强的,带我搬到村口头重新箍了口窖洞。她…不让我下地干活,要我下死力读书…,不要让王家看不起”
“结果她,劳成疾,去了,留下我一人,孤零零。”王满银有些哽咽,
“那时我心中郁结,和一些人成天混日子…,王家的人就传我不务正业,是“二流子”但我始终记着母亲的话,要学本事,混出样子来。让老王家看看。”
“在公社,县里,倒卖物质的事有,但我交易的对象全是武斗队…,我也得吃饭…,但绝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有空我就去公社文化点看书,或者去县里同学那,学技术…。”王满银说的声情并茂,六真四假的,在博未来老丈人的同情。也为自己以后的学识找来源。
兰花心都碎了,满银哥真是太不容易了,父母死后,被王家排挤,村里人看不起…,太可怜了。她看向王满银的眼神更温柔。
也只有此时王满银在内心深处,疯狂鄙夷以前的王满银,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用后世网络梗来说《平凡的世界》中的王满银。我就是一个摆烂的人。
别人看不起我,偏偏我不争气。无人扶我凌云志,反正也上不去。强者从不怨环境,偏偏我是弱者。我不光抱怨环境,我还抱怨强者。
是金子总会发光,偏偏我是老铁。没人可以利用我,因为我没有用。人人都在笑话我,偏偏我最好笑。与其逼自已一把,不如放自己一马。
嗯,王满银就是个笑话,唯一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兰花这个死心眼的傻姑娘。
孙玉厚见不得这煽情的气氛,他干咳一声“那满银,你以后的打算…”
“我会老老实实上工,风风光光娶兰花过门…”王满银立马接口道。
孙家的人都被他说沉默了,只有兰花更娇羞。
这天没法聊了,王满银看天色不早了,也起身向孙父孙母告辞。
孙玉厚脸色缓和了些,想喊少安送一下,兰花已站起身,他就只得闭上嘴巴,哎,女生外向啊。
最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道别。孙母现在是十分热络,一个劲地嘱咐:“路上慢点,黑灯瞎火的,当心脚下。”
兰花红着脸,一直把王满银送出窑洞。她望着他,眼里带着几分担忧:“你今儿喝了不老少,这黑天半夜的回罐子村,道上怕不保险。”
王满银摆摆手,脚下却稳当,笑着说:“我心里有数,没喝多。走几步路,酒气就散了。兰花,过几天我再来看你。我还懂喂猪,下次过来时,我告诉你怎么将你家那两头小猪仔喂好…”
兰花咬着嘴唇,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王满银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还站在窑门口,便挥了挥手:“回吧,风大。”
兰花这才慢慢退回窑洞,刚进门就撞见母亲正看着她,脸上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她脸一红,忙低下头,往灶房里钻:“我去洗碗。”
孙母没戳破,只是叹了口气,跟到灶房:“这后生,今儿看着倒还行,没你们说的那么不堪,就是不知道往后咋样。”
兰花在灶台上麻利地刷着碗,低声说:“他是父母走的早,心眼可不坏…。”
窑里,孙玉厚正对着煤油灯抽旱烟,烟锅子“吧嗒吧嗒”响。孙少安坐在炕沿,低头抠着手指头。
“那堆肥的事,你觉得靠谱不?”孙玉厚忽然开口,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孙少安抬起头:“不好说。不过刘根民他哥确实在农技站,这倒是真的。要是真能让庄稼多打粮食……”他没再说下去,但眼里的光骗不了人。
孙玉厚“嗯”了一声,又装上一锅烟:“王满银这仔子,嘴皮子倒是利索,说的那些话……也在理。”
他顿了顿,“你二爸二妈那边,明天你还是去一趟,不用低三下四,就说医药费咱认,别的啥也别说。”
孙少安没吭声,算是默认了。至少父亲有了转变,听进了话语。
孙少平趴在炕桌旁,给奶奶捶着背。老太太嘴里还念叨着:“那白面馍,真香……满银这娃,心善。”
兰香凑在旁边,小声跟少平说:“哥,你说满银哥真能让兰花姐过上好日子不?”
孙少平摸了摸妹妹的头:“会的。”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头也盼着,姐姐能有个好归宿。
王满银走在回罐子村的土路上,夜风吹得路边的酸枣刺“沙沙”响。他没觉得冷,反倒浑身热乎。
今儿去孙家,比他预想的顺当。孙玉厚那老古板,虽说没给好脸,但也没把他赶出来;孙少安那硬茬子,最后看他的眼神也缓和了。
最要紧的是,兰花眼里的情意,比灶膛里的火还热。
他哼起不成调的曲子,脚步轻快。路过石圪节公社的地界时,碰见两个晚归的社员,打了声招呼。那两人见是他,都有些惊讶——这“逛鬼”,又从哪里打流回来?
王满银没在意,自顾自往前走。他心里盘算着,那堆肥得抓紧照看,可不能出岔子。等堆肥成了,让孙家人看看,他王满银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二流子。到时候,风风光光把兰花娶进门,日子就得这么一天比一天强。
夜风吹过黄土坡,带着一股子土腥味。远处的山梁黑黢黢的,像卧着的老牛。
王满银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一步步往罐子村的方向挪,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