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重，篝火的暖意已被夜风吹散大半，残余的星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一如殷玄此刻的心绪。
他早该明白的。
叶野待他，行为举止比萧琉铮温和克制，给予他的庇护与资源，也远非兄长那带着施舍与不耐的关怀可比。
可在情感深处，在那最本质的欲求上，叶野与萧琉铮并无二致。
他们同样……
想要彻底地掌控他，将他圈禁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之内。
这个认知本该让他警铃大作，让他如遇萧琉铮时那般竖起全身的尖刺。
可不知为何，在此刻清冷的月光下，对着叶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灵魂吸入的眼眸，殷玄竟从那份强硬背后，窥见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
请求。
是的，是请求。
这感觉来得毫无缘由，却瞬间击中了他。
让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起云溪城外的夜晚，记忆里的月光与此刻重叠。
那时叶野面具破碎，唇边染血，不顾一切地奔至他身边，眼中翻涌的不是魔修的暴戾，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与惧怕。
他嘶声喊着他的名字：“殷玄！”
他那样怕他死。
或许……他更怕的，是他的离开？
于是，在理智做出判断之前，殷玄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选择。
他抬起了手，指尖微颤，却坚定地朝着叶野伸出的掌心递去。
叶野周身那冰冷的压迫感骤然一缓，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下来，眼底深处甚至掠过如释重负的微光。
他指尖前探，眼看就要触及那抹温热——
“叶师兄。”
林刻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清朗平稳。
他状似无意地上前半步，身形巧妙地插在殷玄与叶野之间，恰好隔断了两人即将交握的视线与动作。
他面向叶野，拱手为礼。
“方才光顾着闲谈，险些忘了正事。”林刻语速不急不缓，将话题自然引开，
“圣主已然出关，谕令已下，六峰大比不日即将开启。此次规制有变，听闻前二十可获得剩下的玄天令，而魁首，将被立为统御六峰的‘大弟子’，地位超然。”
他笑道：“师兄修为卓绝，刀势已成，越阶挑战其余几峰的少峰主，想必亦非难事。师弟在此，怕是要先恭喜师兄，即将位临六峰之首了。”
叶野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林刻，像是终于把他放在了眼里。
“我的事，”他开口，冷声道，“和你有关系吗？”
林刻指尖微蜷，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没想到，时隔多年，叶野比他记忆中更加张狂，更加不留情面。
……真的，还是他吗？
“我们师出同门，皆是天行峰主亲传弟子。”林刻不退反进，语气也淡了下来，那层恭敬的外壳悄然剥落，显露出内里的锋芒，“师兄的事，我过问一句，也不可以吗？”
他迎着叶野冰冷的视线，终于图穷匕见：“师兄若什么也不想让我问，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有关多罗道君的事。”
“无可奉告。”叶野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接着，他不再理会林刻，而是径直绕过他，走向殷玄。
其实……也不是非要殷玄做什么选择。
有时候，自己主动一点，
结果是一样的。
他直接牵住了殷玄微凉的手，将那细白的手指牢牢攥入掌心。
殷玄被他牵住，心乱如麻。
他一边懊恼于自己方才那近乎本能的伸手，一边飞速思索着林刻的处境——
显然，从叶野这里，林刻根本问不出任何关于多罗道君的真相。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履行承诺？
思绪纷杂间，另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叶师兄……六峰大弟子，圣主……
他对圣主林道玄的理解，只源自万妖冰原的那只大妖和神志不清的林烬霄，可他们都恨林道玄入骨，评价自然会有失偏颇。
但这也恰恰证明了——
林道玄的深不可测，绝不仅仅源于其通天修为。
那么，圣主此刻做出这样的安排，将如此显赫的权柄作为筹码抛出，是否意味着……
他心中早已笃定，叶野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圣主他，究竟想借此达到什么目的？
六峰大弟子……
这意味着叶野将正式站在整个玄天圣地所有弟子的顶峰，权势滔天，风光无限。
但也意味着，他将彻底暴露在所有目光之下，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乃至……
众矢之的。
明枪暗箭，纷至沓来。
叶师兄他……真的愿意站在这个位置吗？
殷玄不由得抬头，望向身侧之人冷峻的侧脸。
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而他掌心的温度，同时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般滚烫，几乎让殷玄在心里回荡的念头脱口而出：“师兄，你希望我参加这次大比吗？”
叶野尚未回答，一旁的林刻却已替他开口：“当然。大比，指的是六峰所有弟子。殷师弟你，如今既是天行峰弟子，自然也在其列。”
林刻已经知道殷玄的修为不是虚镜兽的空中楼阁，也明白他想要离开玄天圣地的野望。
虽然他清楚，最佳的离开时机或许是玄天秘境开启、叶野无暇他顾之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提前筹谋。
离开之前——
他们理应尽可能多地攫取资源。
与殷玄的担忧不同，无论能否查清多罗道君的真相，只要解决了魂灯的问题，林刻都已决心随他离开圣地。
因为他笃定——叶野绝不会是杀害谢多罗的真凶。
而观如今圣地风向，圣主既愿赋予叶野如此权柄，便等同于给了他一张肃清的令牌。
叶野就有机会，杀很多人。包括……他们的师尊，天行峰峰主。
那么，无论真正的凶手是谁，最终都难逃叶野这把最锋利的刀。
只要仇人死了……
是不是他亲手所杀，或者真相究竟为何，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而他——既然答应了殷玄追寻自由，便不想反悔。
本来今天的聚会，他想在之后告诉殷玄，连同王霜宁与沈静的决定一起，却没想到叶野会出现。
那么之后再说，也是一样的。
对于王，沈二人，林刻知道殷玄心里有所留恋，两人同样也各有各的本事，既然已经决定追随殷玄，他便该帮对方处理好一些纠结的心愿。
所以他主动问了两人的选择——
沈静未有丝毫犹豫，王霜宁思忖良久，最终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整个人仿佛卸下重担，愈发洒脱。
故此，这次六峰大比，他们四人都将参加，更要全力以赴。
同时，殷玄那具不知为何强行拔高、亟待夯实根基的身体，也需要更多实战来宣泄、磨合那过于澎湃的灵力。
叶野的目光落在殷玄写满纠结与探询的脸上，指腹在他微凉的指尖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说的没错。”叶野终于开口，“小玄，你既在天行峰，又是筑基修士，自然该参加。”
“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自己的本事吗？
叶师兄，果然从未看轻过他。
甚至，似乎在鼓励他去争，去抢。
这与萧琉铮将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唯恐他沾染风雨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会尽力。”殷玄低声应道。
叶野似并不在意这个回答，只是牵着他的手微微收紧。
“我们回去吧。”
他不再看林刻等人，拉着殷玄，转身便欲融入夜色。
“师兄。”林刻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
叶野脚步未停。
林刻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以及被叶野牢牢牵住、并未回头的殷玄，提高了声音：
“大比之上，望师兄……刀下留人。”
叶野依旧没有回应，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已完全消失。
篝火旁，只剩下林刻、王霜宁与沈静三人，以及一地狼藉和重新变得冷寂的夜。
王霜宁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叶前……师兄的气势，真是越来越骇人了。”
沈静默默点头，弯腰开始收拾残局。
林刻站在原地，收回望向叶野和殷玄消失的方向的目光，眼神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