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成是非考核失败,黯然离去后,护龙山庄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繁忙。铁胆神侯亲自带着归海一刀去了一趟川蜀之地的成都府,处理一桩秘案;段天涯也领了密令,前往北疆重镇宣府巡查边务;上官海棠则留守庄内,统筹全局,处理堆积如山的日常庶务与各方情报。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六月末,炎夏渐炽,三人方才风尘仆仆,先后返回山庄。
这日清晨,晨曦微露,护龙山庄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上官海棠接到神侯与一刀即将抵庄的飞鸽传书,一早便候在庄严肃穆的护龙堂内。她身着素雅的密探常服,立于堂前,远远望见山道尽头出现两骑身影,一着玄色蟒袍,威仪凛凛,一袭黑衣劲装,冷峻如刀,正是疾驰而来的神侯与归海一刀。她立刻整理了一下衣冠,飞身掠至山庄正门,垂手恭立,声音清越:“恭迎义父回庄。”
铁胆神侯一马当先,勒住缰绳,矫健地翻身下马。他目光如电,扫过庄内井然有序的景象,见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因自己离去两月而显紊乱,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对迎上来的海棠宽言道:“海棠,这两个月来,庄内事务繁杂,辛苦你了。”
海棠见义父虽面带风霜之色,但眼神锐利,精神矍铄,便知他们此番川蜀之行定然颇为顺利。她心下稍安,谦逊应道:“义父言重了,海棠只是尽了分内之责,不敢言辛苦。”
紧随神侯之后的归海一刀,也利落地翻身下马。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
他沉默地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护龙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海棠,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却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他静静地望着她,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一颔首,便转身,牵着两匹马,默然离去。
海棠对他这异常的沉默感到一丝愕然。他似乎……比平时更加冷淡了。这几年来,他每次执行完重大任务归来,似乎总会沉默一段时间,格外疏离,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封锁了。
她心中虽感困惑,隐隐觉得一刀似乎有心事,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向义父禀报,便摇了摇头,暂将这点思绪轻轻按下,随着神侯的步伐,一同步入庄内,向着书房走去。
书房内,熟悉的墨香与书卷气息弥漫。海棠自然而然地接过神侯解下的墨色披风,仔细挂好,随即神色一正,开始汇报:“义父,您离庄期间,日前皇宫曾有内侍传来口谕,请义父回庄后,务必尽快入宫面圣,说皇上有要事相商。”
铁胆神侯正拿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海棠:“可知何事?”
海棠上前一步,压低了些声音道:“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似乎是锦衣卫的人,月前在广宁道附近,意外挖掘出了一些……东西。约莫半个月前,他们大张旗鼓,动用了不少人手,一路将那东西严密护送,直接运进了东厂总部。”
她见神侯眉头渐锁,面色沉郁,顿了顿,继续道:“曹正淳此番动作极大。根据沿线护龙探子传回的密报,我与大哥仔细研判过线索,推测……此事恐与先前出云国使团那起风波脱不了干系。”
铁胆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中寒光闪烁,沉吟道:“广宁道……出云国……曹正淳如此声势,定然是拿到了什么足以大做文章的把柄。如此看来,恐怕是来者不善!他放下茶盏,决然道:“也罢,稍后我便即刻入宫,面见皇上,看看这阉奴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海棠点了点头,补充道:“曹正淳今天一早便已经进宫了。大哥担心其中有诈,也已先行前往宫门附近探查消息,以便策应。”
铁胆神侯不再多言,起身接过海棠早已备好的、代表着身份的正式朝服,迅速更换妥当。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与锐利,不再耽搁,大步流星地出了书房,径直向皇宫方向而去。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年轻的皇帝正在伏案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
见到铁胆神侯进来行礼,他虚虚抬手一拦,语气还算温和:“皇叔一路辛苦,快快请起。朕今日急着请你来,是有几件要事,需与皇叔商议。”
“皇上请讲,臣恭听圣谕。” 铁胆神侯起身,肃立一旁。
皇帝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首先提及的却是私事:“其一,是关于那个成是非。母后这几日一直在朕耳边念叨,挂念那小子得紧,反复询问朕,能否请皇叔你再给他一次机会,把他找回来重新考验一番?母后觉得此子虽出身市井,但本性不坏,武功亦有可造之处,朕也觉得他算是个难得的有趣人才,若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铁胆神侯心中早有定论,闻言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却十分坚定:“臣知道太后仁心,觉得成是非机敏过人,是颗好苗子。他未能通过考验,太后必定深感失望,臣心中亦觉遗憾。但是——”
他话锋一转,神色肃然:“护龙山庄创立至今,之所以能成为朝廷肱骨,凭的便是铁一般的纪律与宁缺毋滥的标准。既然成是非未能在设定的考验中证明自己具备密探所需的素质,按庄规,自然不能破格任用。此事关乎护龙山庄根本,我想,深明大义的太后,最终一定会明白并体谅臣的难处。”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皇帝普照沉吟了片刻。他本意也并非真要强塞人进护龙山庄,只是碍于母后和妹妹的情面,代为转圜。
他心中也明白,成是非虽有些急智和运气,表现亮眼,但无论心性、修养、还是综合素质,与历经千锤百炼的天地玄三位大内密探相比,实在差距甚远。
他当初默许甚至推动此事,更多是碍于母后和妹妹的情面,也想在护龙山庄安插一个自己这边更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并非真要不顾一切地动摇山庄根本。
如今既然皇叔态度坚决,理由充分,他已然帮母后与妹妹争取过,结果不可强求,便也释然地点了点头,顺着神侯的话道:“皇叔所言极是。正所谓‘宁缺毋滥’,更何况这大内密探,乃是朝廷精英中的精英,肩负重任,关乎社稷安危。纵是太后与公主再如何喜欢,也绝不能为此徇私,毁了护龙山庄多年积累的赫赫声名与严谨规矩。”
铁胆神侯见侄儿深明大义,并未以皇权进一步施压,心中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由衷赞道:“皇上英明!”
然而,皇帝面上的愁容却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些:“皇叔是坚持原则了,可朕那个宝贝皇妹,就没那么懂事明理了。自成是非走后,她是整日里烦着朕,哭闹不休,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还非要朕派人去把成是非给她找回来,搅得朕是头大如斗。” 想到云萝这两个月来的折腾劲儿,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显得颇为无奈。
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面带谄笑的东厂督主曹正淳,此刻尖细的嗓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讨好:“皇上请放宽心,莫要为此等小事劳神伤身。关于成是非的下落,奴才已经吩咐东厂的锦衣卫们加紧去寻找了。”
他话锋一转,那双精明的三角眼扫过铁胆神侯,语气带着挑衅与得意:“嘿嘿,如果说,护龙山庄的门槛太高,容不下成是非这块材料……那么,奴才的东厂,倒是虚位以待,很想收留这个小混混,给他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呢。”
皇帝闻言,心念微动,目光转向这位权势滔天的内侍大臣,语气却听不出喜怒:“噢?曹公公日理万机,竟然对成是非这么个小混混也有兴趣?”
曹正淳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切,躬身行礼,话语却绵里藏针:“皇上明鉴,这世间之人,各有所长嘛。这个成是非,虽然出身市井,行事乖张,但他既能从守卫森严的天牢第九层逃脱,又能在护龙山庄那传闻中‘十死无生’的考验里保住性命,说明他还是有点非常人所能及的本领的。奴才的东厂,有时候,正需要一些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去处理一些非常之事。”
铁胆神侯冷哼一声,目光扫向曹正淳,语带讥讽:“曹公公果然是用人有方,独具慧眼。连此等心性不稳、难以管束的市井无赖,也敢纳入麾下,就不怕引火烧身,反受其累吗?”
曹正淳立刻转向神侯,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反击:“哎呀——神侯爷您这话说的可真是折煞奴才了!说到这用人之道、识人之明,奴才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比得上您神侯爷万一呢?您连古三通那等魔头留下的传人都敢放手考验,这份气魄,奴才可是望尘莫及啊——”
“行了!” 皇帝见这两人三言两语之间又呛了起来,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怒起,连忙出声制止,重重一拍御案,“都别扯远了!今日传神侯相见,除了成是非之事,还有另一件紧要国事,需与皇叔郑重商讨!”
御书房内的气氛,因曹正淳的介入与神侯的对抗,而变得更加微妙紧张起来。
神侯方才已在宫门前与段天涯匆匆照面,略听了三言两语的情报。他眸光微敛,心中已推出七八分真相,余下二三成变数,不过待曹正淳掀开底牌。他抬眸,淡然问道:“不知皇上急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皇帝目光扫向侍立一旁的曹正淳。曹正淳即刻会意,尖细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刻意压制的得意,双手捧上一卷裱糊精致的卷宗,躬身道:“回皇上、神侯,事情是这样的。数天前,奴才手下两名档头在蓟州边境侦察一桩私盐案子,很凑巧在广宁道旁的一片荒林里发现了些异常。那地方本是乱葬岗,寻常人迹罕至,谁知今年天象反常,连绵下了整整十日暴雨,山洪冲刷之下,竟从淤泥里冲出两具掩埋极深的尸体!”
他边说边展开卷宗,露出里面描摹细致的现场勘验图与文书,“更蹊跷的是,尸体身上还找到了这些物件——”言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寒光闪闪的流星镖,镖身刻着螺旋暗纹,尾缀赤红缨穗,双手奉至神侯面前,“神侯见多识广,纵横江湖数十载,想必一眼就能认出这流星镖是哪些人惯使的吧?”
神侯并未接手,只垂眸一瞥,眼底锐光乍现即隐。他负手而立,声线冷冽:“此镖形制狭长,镖刃开血槽,缨穗染赤,乃是东瀛上忍专有的。非但如此,镖身暗纹需以特殊手法淬炼,唯有内力已达化境、能御气于无形的大师级忍者,方有这般功力打造并使用。”
他话音未落,曹正淳已抚掌夸张叹道:“哎呀呀!都说护龙山庄耳目遍及天下,江湖风吹草动皆难逃神侯法眼。何以此等高手潜入中原,神侯竟似全然不知?莫非……”
皇帝立即抬手按住话头,沉声问道:“曹公公,那两具尸体身份可曾查明?”
曹正淳忙敛容躬身,邀功般答道:“奴才已命人将尸身仔细清理,快马加鞭运回京城,交由仵作与刑部高手共同检验。经多方核对牙籍、骨相及随身布料信物,这两人正是——”他故意拖长语调,欲卖关子。
神侯却不等他说完,截口道:“皇上,若臣所料不差,这两具尸体,应当就是真正的出云国使者乌丸与利秀公主。”
一言既出,满室寂然,唯闻窗外风声萧瑟,卷起几片落叶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