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嘉陵江边,冷风刺骨,吹得江面上泛起一层层细碎的波浪。
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浓重的雾气里,像一团团模糊的、冰冷的鬼火。
林薇和苏曼卿,一前一后,走在江边的乱石滩上。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江水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和两人脚下,碎石被踩动的、沙沙的声响。
从庆功宴上出来后,林薇就一直拉着苏曼卿,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来到了这片,荒无人烟的江边。
“你今晚,太冲动了。”
林薇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被江风吹得有些破碎,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
“冲动?”
苏曼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亮得惊人,却也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林薇,我只是,把我们心里都在想,却又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而已。”
“说出来,有用吗?”
林薇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苦。
“除了让你自己,成为下一个被‘处理’掉的‘意外’,还能改变什么?”
“戴笠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在他那样的棋手眼里,我们,都只是棋子。棋子,是不能质问棋手的。”
“棋子……”
苏曼卿咀嚼着这个词,脸上露出了一个凄美的、绝望的笑容。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执剑人,是守夜人。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才行走在黑暗里。”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们守护的,不过是另一群,更肮脏,更无耻的黑暗而已。”
她看着林薇,眼中,第一次,涌上了泪水。
那不是软弱的泪,是……信仰崩塌后的、冰冷的泪。
“林薇,我们到底在为谁而战?”
她一步步地,走到林薇面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的声音,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她心底的、最根本的问题。
“我们扳倒了一个高明远,他们就立刻扶植起无数个‘何应麟’、‘周上将’!”
“我们杀死的敌人,远没有我们自己人多!”
“我们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是这样一个,前线的士兵在流血牺牲,后方的大员在通敌分赃的……‘党国’吗?”
“是这样一个,为了所谓的‘大局’和‘平衡’,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几万条人命,当成筹码和牺牲品的……‘政府’吗?”
“是这样一个,从根上……都已经烂掉的肌体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薇的心上。
让林薇,无法回答,也无从辩驳。
因为她知道,苏曼卿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林薇沉默了许久。
她转过身,看着那滔滔不绝,奔流向东的江水。
声音,嘶哑而疲惫。
“我们在为这个国家,为四万万还在受苦的同胞而战。”
她艰难地,试图为自己,也为苏曼卿,寻找着那最后一点,还能坚持下去的理由。
“哪怕……哪怕这栋房子已经摇摇欲坠,里面臭不可闻。但只要它还没塌,只要外面还有敌人在虎视眈眈……”
“我们就得在里面,把那些正在啃食房梁的、吃人的老鼠,一只,一只地,抓出来。”
“在报社的资料室里,我不只看到了党国的腐朽。”
苏曼卿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了力量的穿透力。
“我还看到了一些,被他们列为‘禁书’的东西。一些,来自延安的文章和理论。”
“他们说,要把这个世界,换一个活法。不是修修补补,不是抓几只老鼠。”
她看着林薇,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种,林薇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
那是,一种新的、更炽热的信仰之光。
“他们说,要推倒这座早已烂透了的房子,砸碎这个吃人的旧世界!然后,发动所有被压迫的、受苦的同胞,用我们自己的手,去建造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官僚,人人平等的新国家!”
“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薇猛地回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严厉的语气打断了她。
“曼卿,你太天真了!你看到的,只是他们写在纸上的口号!权力的本质,在哪里都一样!只会带来新的腐败和斗争!”
“不,你错了。”
苏曼卿看着她,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亲眼看到了。在重庆的地下,有另一群人,在做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事。”
“他们没有津贴,没有武器,甚至连身份都没有。但他们在码头,在工厂,在学校,他们在唤醒那些最底层的、被我们这些‘大人物’忽略了的民众。他们在建立真正的、属于人民自己的力量。”
“那不是口号,林薇。那是我亲眼看到的……星星之火。”
“房子的地基,已经烂了……”
苏曼卿看着林薇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个,彻底心死的、凄美的笑容。
“抓老鼠,又有什么用呢?”
“林薇,我累了。”
“我做不到……我再也做不到,用我的笔,去为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所谓的‘胜利’,去谱写赞歌了。”
她从自己的手袋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是她视若生命的、盖着《中央日报》社钢印的记者证。
另一支,是那支曾陪伴着她,写下无数战斗檄文和情报的、派克钢笔。
她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江边一块被江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
那动作,像是在告别,一个曾经的、满怀理想的……自己。
“我的战争,结束了。”
说完,她没有再看林薇一眼。
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转身,决绝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片,无边的、茫茫的夜色里。
林薇猛地回过头。
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她的指尖,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带着水汽的……江风。
苏曼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林薇独自一人,站在江边。
看着那块石头上,那本被夜露打湿的记者证,和那支冰冷的钢笔。
她缓缓地,蹲下身。
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那双早已习惯了冰冷的眼睛里,滑落。
滴在石头上,碎成,万千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