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造芸子的回归,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让整个上海滩那原本已经因为酷暑而焦躁不安的空气,变得更加的凝固和压抑。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大张旗鼓地进行抓捕或搜查。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织网者,开始用一种更隐蔽、也更具耐心的方式,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编织起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
“玛蒂尔达面包店”二楼的阁楼里,林薇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她站在窗边,透过百叶窗那细微的缝隙,看着楼下街道上,那些看似与往常无异的、行色匆匆的路人。
但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每天准时出现在街角,假装在等人力车的烟贩子,换了一个新面孔。
新来的人,眼神更警惕,手指的关节也更粗大。
那辆总是停在对面杂货铺门口的、负责收运垃圾的马车,也换了一个新的车夫。
车夫的耳朵上,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被利器划伤的旧疤。
甚至,连那个每天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卖麦芽糖的货郎,他摇动拨浪鼓的节奏,也从原来的随心所欲,变成了一种固定的、充满了某种规律的频率。
这些,都是南造芸子布下的“眼线”。
他们像一滴滴悄然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看似微不足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将整个城市的底色,都染上了一层属于特高课的、令人不安的灰色。
“她变了。”
林薇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
“她不再急于求成,她变得更有耐心,也更像一条真正的毒蛇了。
她在等,等我们自己,先露出破绽。”
赵峰正在角落里,用一块鹿皮,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把从不离身的“芝加哥打字机”。
听到林薇的话,他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那我们,就跟她耗着。”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比一比,谁的耐心,更好。”
这一个多月的潜伏和学习,让他身上那股属于“疯狗”的暴戾之气,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真正猎人的、沉淀下来的冷静。
“耗,是下策。”林薇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地图上。
那张地图,已经被她们用各种颜色的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我们现在,就像被困在了一个孤岛上。
所有的情报线,都被迫中断。
我们成了瞎子,成了聋子。
再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不等她找到我们,我们自己,就会先被这种死寂,给逼疯。”
她知道,她必须,立刻重新建立起与外界的联系。
但南造芸子这张看不见的网,已经将所有常规的联络方式,都彻底封死。
电话,邮局,甚至那些最隐蔽的“死信箱”,都必然处在特高课的严密监控之下。
她需要一种全新的、能绕开所有监控的“信道”。
林薇将目光,投向了苏曼卿。
此刻的苏曼卿,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法文版的《悲惨世界》。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冷酷的专注。
她在用这种方式,进行着自己的“战斗”。
她在阅读,在思考,在将那些伟大的灵魂,在面对苦难时所爆发出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内化为属于自己的、坚不可摧的铠甲。
“曼卿,”林薇缓缓开口,“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苏曼卿放下书,抬起头,看着她。
“你说。”
“我要你,重新开始‘写文章’。”林薇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是,这一次,你写的,不再是那些揭露黑暗的檄文。
而是……风花雪月。”
苏曼卿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我要你,”林薇继续说道,
“以一个‘大病初愈’的、看透了世事、决定远离政治的‘前任名记者’的身份,开始在《申报》的副刊上,开一个新的专栏。”
“专栏的名字,就叫《海上花语》。”
“你写的,可以是新上映的电影影评,可以是霞飞路新开的咖啡馆,也可以是……某个名媛在舞会上,又换了哪一款最新的香水。”
“我要你写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小资情调的、无病呻吟的、对现实的逃避。”
苏曼卿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浣云,你这是要我……”
“这是要你,为我们,搭建一条全新的、绝对安全的、看不见的情报通道。”林薇打断了她,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南造芸子会监控我们的电话,会检查我们的信件。
但她,绝不会去仔细地,阅读一篇发表在报纸副刊上的、关于‘下午茶甜点’的风花雪月。”
“而我们,将利用一种最古老的、源于古罗马时期的‘藏头诗’加密法,将我们真正想要传递的情报,隐藏在这些看似无意义的文字之中。”
林薇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串看似普通的句子。
“上海的海棠花开了,三月的点心,总是那么的甜。”
她将其中四个字,圈了出来——“上海三点”。
“通过每一段文字的第一个字,或者最后一个字,或者,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任何一个坐标上的字。
我们可以,将最复杂的情报,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字,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出去。”
苏曼卿的眼睛,瞬间亮了!
“我明白了!”苏曼卿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我立刻就去联系报社!”
“不急。”林薇按住了她,
“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对这张看不见的网,进行一次反渗透。”
“我需要知道,南造芸子,到底布下了多少眼线,他们的活动规律,又是什么。”
这个任务,她交给了赵峰和他的“獠牙”。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
赵峰、向九、阿鬼,这三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饿狼,开始像真正的幽灵一样,游荡在上海滩最黑暗的角落。
他们不再是去刺杀,而是去“观察”。
他们用“千王”阿鬼那神乎其技的骗术和伪装技巧,接近那些被南造芸子收买的、底层的线人。
他们用向九那如同猎犬般敏锐的直觉,去追踪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专业的“黑蛇”特工。
他们用赵峰那来自战场的、血腥的审讯手段,从一些落单的、外围的日本浪人嘴里,撬出那些最关键的情报。
一张关于南造芸子那张“大网”的、更清晰的、反向的“地图”,开始在林薇的面前,一点一点地,被绘制出来。
而苏曼卿,也开始了她的“写作”。
她的第一篇专栏文章,写的是关于法租界一家新开的瑞士糖果店。
文笔优美,充满了小资情调的感伤和甜蜜。
文章的结尾,她这样写道:
“……生活,或许就像这块松露巧克力,入口微苦,细品之下,却又带着一丝丝,令人无法抗拒的回甘。
只是不知,这份甜蜜,又能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维持多久呢?”
这篇文章,成功地,发表在了《申报》的副刊上。
南造芸子和她的手下,也看到了。
他们只是轻蔑地一笑,将其,当成是一个被现实吓破了胆的、昔日女文青的、无病呻吟。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这篇文章,每一段的第五个字,连起来,正好是——
“东区,三号码头,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