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金丝楠木雕琢而成的廊柱,悬挂着璀璨的夜明珠,光华流转,将整座大殿映照得金碧辉煌。殿中设百桌盛宴,琼浆玉液,山珍海味,香气氤氲。宫廷乐师奏着雅乐,靡靡之音回荡在梁柱之间,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然而,这极致的奢华与热闹,却丝毫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
沈天君端坐于百官之首,位置仅在女帝御座之下。他身披乾坤大氅,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平静,对周围投来的或敬畏、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一概视而不见。
他的目光,越过身前琳琅满目的菜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御座之上的那道身影。
凰曦今日的妆容,比城外亲迎时更加浓烈。凤眸眼尾的那一抹绯红,如泣血的杜鹃,为她清冷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妖异的艳色。她端着一杯琉璃盏,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唇角的笑意恰到好处,威严而疏离,仿佛一座精雕细琢的冰山。
而在沈天君的另一侧,隔着几个席位,安月瑶正安静地跪坐着。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的宫装,却依旧覆着那层神秘的面纱。面对满桌佳肴,她同样未曾动箸,只是仪态优雅地端坐,仿佛一尊完美的玉雕,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两个绝代风华的女人,一个在御座之上,一个在宾客席间,隔着一个他,形成了一个诡异而微妙的平衡。百官噤若寒蝉,连劝酒的声音都压低了八度,生怕惊扰了这台上的神仙斗法。
沈天君心中苦笑,这哪里是庆功宴,分明是针对他一人的鸿门宴,是审判场。
“朕听闻,西凉民风彪悍,女子亦可弯弓射雕,不知公主殿下箭术如何?”
良久的死寂后,凰曦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清越,却毫无温度,穿透了靡靡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齐刷刷地看向安月瑶,大气都不敢喘。
安月瑶缓缓起身,对着御座盈盈一拜,声音柔媚又不失分寸:“回陛下,月瑶不善骑射,只懂些许算术,平日里看看账本罢了,让陛下见笑了。”
一句“看看账本”,轻描淡写,却又暗藏机锋。谁不知道,西凉王庭的财政大权,早已被这位长公主牢牢掌控。
凰曦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那笑意却冰冷刺骨,未达眼底。
“哦?那倒是巧了。朕这位冠军侯,平日里也最不喜舞刀弄枪,偏爱摆弄些奇淫巧技,对术数也是颇有见解。”她说着,目光似笑非笑地瞥向沈天君,那眼神像是在说“你的喜好,朕一清二楚”,“看来,公主与我这爱卿,倒是有不少共同言语。”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寂的湖面,在百官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女帝这是什么意思?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芒刺般聚焦在沈天君身上。
沈天君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他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白玉萝卜,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他能感觉到御座上那道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火上浇油。
清脆,无味。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陛下说笑了。”安月瑶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侯爷乃人中之龙,镇压上古阴神,为大炎立下不世之功。月瑶一介女流,怎敢与侯爷相提并论。”
“只是……”她话锋一转,那双藏在面纱下的凤眸,竟大胆地直视御座上的凰曦,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令人心悸的魅惑。
“月瑶倒是十分好奇,不知是何等的山川风月,才能养出侯爷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此番前来,定要在大炎神都好生领略一番。”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她不仅将凰曦的敲打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更是反将一军,摆出了一副要对沈天君、对大炎“深入了解”的姿态!
紫宸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连乐师的奏乐,都出现了刹那的停滞,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音。
凰曦脸上的最后一丝伪装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她握着琉璃盏的手,骨节根根分明,青筋微露。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具分量。
随即,她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高举酒杯,凤眸越过所有人,如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沈天君。
“沈爱卿!”
沈天君放下筷子,缓缓起身,迎上她的目光。
“臣在。”
“此第一杯,朕敬你,为国尽忠,收复北境,扬我大炎天威!”
话音未落,她仰起雪白的脖颈,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动作决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天君沉默地端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像是一条火线,在他本就虚弱的五脏六腑间疯狂灼烧。
凰曦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绝美的脸颊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她平时滴酒不沾。
她看也没看他,对身旁的胤东海厉声道:“满上!”
“此第二杯,朕敬你,斩杀叛逆,为朕兄长复仇雪恨!”
又是一饮而尽!凰曦的脸蛋比起第一杯酒时更加红晕,眼神却愈发凌厉。
沈天君也端起第二杯,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胸口一阵翻腾,他强行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压了回去。
“陛下!龙体为重啊!”内廷大总管胤东海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劝阻。
“退下!”凰曦斜了胤东海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让这位大总管心头一颤。
她那双原本清冷的凤眸,此刻已染上了两团醉人的酡红,却亮得惊人。她死死地盯着沈天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看进他的心里去。
胤东海一脸难色地看了一眼面色越发苍白的沈天君,只能颤抖着为女帝满上了第三杯。
“这第三杯……”
凰曦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的醉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怒火。
“朕敬你……一路辛苦,‘护送’西凉公主远道而来,彰显我大炎的‘礼仪’与‘气度’!”
最后五个字,她咬得极重。
话音落,酒杯空。
沈天君尚未痊愈的身体已是摇摇欲坠,脸色已然有些泛白。他看着桌上那第三杯酒,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端了起来。他知道,这杯酒,他必须喝。这是他欠她的。
就在酒杯即将触碰到嘴唇的瞬间,一只素手,忽然从旁伸出,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安月瑶。
她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对着御座上的凰曦微微欠身。
“陛下海量,月瑶佩服。只是侯爷连日奔波,大战过后恐有伤势未愈,实在不宜再饮。这杯酒,便由月瑶代劳,敬陛下一杯,如何?”
说着,她便要去拿沈天君手中的酒杯。
“放肆!”凰曦凤眸一厉,帝王威压混合着酒意轰然爆发,“朕的庆功宴,朕与朕的臣子对饮,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她转向沈天君,眼神中竟带了一丝哀求般的决绝:“沈天君,朕知道你有伤在身,这杯酒,你若是不想喝,不喝也罢!”
说完,她不等回答,竟又自顾自地让胤东海满上一杯,再次一饮而尽,仿佛在说:你不喝,朕替你喝!
安月瑶的动作僵在原地。
沈天君轻轻推开她的手,没有说话,端起那第三杯酒,一饮而尽。随后,他举起空杯,分别向着御座上摇摇欲坠的女帝和身旁错愕的安月瑶示意了一下,缓缓坐下,整个过程面无表情。
宴会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最终不欢而散。
……
甘露殿,寝宫。
沈天君和焰灵姬一左一右,架着一个烂醉如泥的身体。
是凰曦。
她已经彻底醉了过去,卸下了所有伪装,绝美的脸上满是泪痕,口中还在不停地呢喃着什么。
“狗奴才……混蛋……你为什么不跟朕解释……一句都没有……”
“朕在神都……每天都睡不着……怕你死在北境……你倒好……还想跟别的女人游山玩水……”
“王八蛋……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烦……是不是也想离开朕……”
沈天君这才明白,她那惊心动魄的盛装,那三杯决绝的烈酒背后,藏着的是怎样深沉的恐惧与不安。
焰灵姬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低声道:“侯爷,陛下她……真的很在乎你。”
沈天君没有说话,只是和焰灵姬合力,将凰曦扶到了龙床之上,温柔地为她盖好锦被。
做完这一切,沈天君向焰灵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照料,自己作为臣子,实在不宜在帝王寝宫中久留。
沈天君刚一转身,手腕却被一只柔软冰凉的小手,死死攥住。
他回头,正对上凰曦不知何时睁开的眼。
那双凤眸中,没有了焦距,褪去了所有威严与清冷,只剩下无尽的迷茫与脆弱,水光潋滟,雾气蒸腾。
“沈天君……”
她看着他,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个迷路怕被丢弃的孩子。
“……别走,好不好?”